Narcissu读后感[剧透]

几乎可以肯定会掀起的讨论，就是“『Narcissu』究竟是不是一部负面的作品？”这样一个话题。一方面，按照传统的欣赏习惯和解读常识，将这一段冬日旅程其认定为是一部灰暗绝望，苦苦挣扎仍然无法幸免的悲伤的故事；而另一方面，也一定会有坚持濑津美最终改变了人生，打破了宿命，寻到了自身归宿的意见存在，她逃离了令人窒息的囚笼，在冬日的天空下朝着自己憧憬的目标走上了最后一段向真实世界的探求之旅。我不坚持作品应当只唯一确认的定论这种态度，毕竟每个人身处的位置不同，对于同一个对象所能够感受到的体会，投射出来的视角也不可能一样，就这一部有声音乐小说『Narcissu』而言，我倾向于这是一部展现边缘人生存状态和自我认识主题为目的的作品，对于主流社会的一份子，顺利适应下来的成功者们而言，这是一部苦涩的边缘社会群体挣扎求存的写真。它毫无疑问是负面的，是揭示不幸而非倡导希望的悲伤的作品，两个主角，“我”和濑津美竭尽全力所追寻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梦想，所创造的那一点点平凡的幸福回忆，只能让从外部视角观察他们的人们感到更加的不安、同情和无能为力，而这种不安、同情或者无能为力正是他们从作品中获得的主要感受。另一方面，对于原本就身处于在边缘的少数特殊群体，或者至少愿意以这种视角去看待故事的阅读者而言，这是一部对于自身内心深处无人问津的种种憧憬或者痛苦而给予的温柔关怀和真诚慰辑，最终两个主角所来到的美丽场所，所留下的灿烂回忆，即使是苦涩中也包含着幸福，虽然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体会的幸福。对于世界尽头的住民们来说，这是一部由负面的恐惧、逃避态度转向正面的勇敢面对现实的历程，即使是失去一切之后仍然能够按照自身的意志留下一点点曾经存在的痕迹。所以在他们眼里，『Narcissu』毫无疑问是严肃的的也是正面的，而且是一部难得的不以虚伪的态度用空想的手段来提供廉价安慰的伟大作品。
无论一个阅读者最终会选择何种视角，萌生何种感动，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Narcissu肯定已经成功的将社会边缘存在的这样一个小群体的价值观树立起来了。

“她的血型是Ｏ型，名字叫濑津美，２２岁，女性…”
濑津美是故事的主角，也是故事全部价值观的承载核心，相比之下，“我”则更像是一个叙事者和推动者，以相同的命运和与世界并未隔离太久的资历，成为女主角和世界之间的沟通者和代理人，连最终整个世界的终极的发问，都是通过“我”的口来完成的。
濑津美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但是从刚刚进入初中的时候开始就要面对残酷的命运，没有多久便被放逐到世界的边缘，从此再也没有有机会返回真实的世界，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22岁，然后就要面对最后的终结。
疾病能够对一个人的生活造成多大的改变？人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死亡有多可怕？人们应该如何对待？不不，Narcissu探讨的课题和以上这些问题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只是既定的背景而已，真正想要传达出来的，是濑津美的生活状态，和作为边缘存在的她，对于自己这种生活状态的体会。

“或者是在家中…或者是在７楼…二者之中，一定会在其中一处迎来死亡。”
所被允许存在的场所，只有两个，一个是医院的七楼，完全不进行任何治疗行为，仅仅是等待病人们自行燃尽的绝症病房，这里是世界的边缘，用于收容他们的“异界”，整个日常世界存在于仅能拉开15cm的窗户之外的大地上，匆忙而热烈的流动着，即使到了夜晚也是灯火斑斓，人潮汹涌，另一方面，被囚禁在世界边缘的异常者们，只能够站在窗前，远远的看着这一切，他们已经回不到那里去了。“孤独”以及“与世界失去联系”是边缘存在者的第一重诅咒。
“在这个只看得到自己的世界里…我送走了不知多少个季节…多少次下着梅雨的苍白天空…”

即使是被放逐者，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被彻底的排斥在世界之外的，同样，到了身处世界边缘的今天，仍然与社会残留着少许有着少许难以斩断的关联。除了七楼之外，异界的住客们仍然偶尔会暂时出院回到家里，和亲人共处，但是对于身处边缘世界的他们，已经不再具备正常社会价值的他们而言，能够从家人那里短暂的重新获得正常的社会角色，进行普通的社交也已经十分勉强。“我”在最后转入绝症病房之前曾经短期出院回到家中，迎接自己的是异乎寻常亲切而慈祥的家人们，所有的人都带上了虚伪的面具，空气中充满了做作的温馨气氛而让人难以呼吸。“任何想要返回日常社会的企图都会给自己和对方带来尴尬和痛苦”，则是他们必须要面对的诅咒之二。

“…我的时间静止了…”

就在这样的囚牢里，濑津美逐渐失去了社会存在感，她成为了没有表情，没有感情，难得和人交谈之时也不会注视对方，目光茫然的投向不存在的远方的自闭的的少女，连身体都像是停止了生长似的，虽然已经22岁了，但是看起来仍然比20岁的男主角小上5～6岁。时间已经不多了，濑津美即将面对又一次暂时出院，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也许就这样直接走向死亡，这是根据绝症病房之前无数过客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留下来的经验得出的判断，在哪里迎接最终的命运？选择只有两项，七楼或者家里，哪一个都是那么悲哀，但是其他的选项已经没有了。濑津美为此迷惘着而拖延了出院的时间，将自己的心事隐约透漏给了那个新近来到七楼，同样来日无多的“我”。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拿起了来探病的父亲无意中放下的车钥匙，两个人收拾了几天之内需要药物，关掉了早已经厌烦的电视机，悄悄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发动了银色“酷派”，这一段冬日的旅程就此展开。

最初，这只是一段以逃避即将到来的不可逆转的命运而发起的逃亡之旅，没有任何的目标，只是无法忍受静静等待的痛苦而单纯的在不知名的道路上飞驰着。陌生的海滩上的月色中，濑津美迟疑的向着可以将自己吞噬，可以获得凭自己的意志迎来解脱的大海迈出了脚步，她询问身边的同伴，如果自己走入大海，那么对方会拉住自己么？

“…你希望我拉住你吗？”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办法向她提供帮助，没有任何立场给她以支持或者鼓励的同为被放逐者的同伴，此时所能做的，也只有迫使她回到孤身一人的世界中去，独立的做出判断，自己承担责任而已。濑津美在潮汐线上停下了脚步，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些什么东西让她难以就此舍弃，无数次铺开地图，从脑海中唤起的在湛蓝色的天空下自由旅行的幻想，偶然在杂志上看到的海滩上穿着比基尼的少女的影像，都让她难以释怀。注意到濑津美对于一种白色花朵，作为作品名称来由的“那耳喀索斯”，也就是水仙花的特殊情感，在“我”的建议下，他们终于将远在960公里之外，盛产水仙的淡路岛，设立为旅程的目标。

到了这里，关于边缘存在者的另外一些秘密，被逐渐的揭示出来，这就是他们自梦幻世界中寻求安慰的生活方式，随之积累下来的令人惊讶的才能和学问，以及即使如此仍然无法填补的，渐渐被空虚吞噬的内心。

对于被放逐在世界边缘的囚徒们来说，书、电视、游戏、以及其他一切人类文明发明出来用来消磨闲暇消遣放松的精神产品，就是最好的伙伴。已经失去了和真实世界联系性的他们，只能够通过预先制作好的这些虚假的东西，来获得“正在真实中生存”的幻觉。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是自愿接受的欺骗，也有无法不去面对真相的一天。虚拟的快乐和充实感，只有在具备了真实世界的实践可能性之后，才有可能变得有意义，对于早已经丧失一切的濑津美来说，幻想和现实的鸿沟根本不可逾越，“自己注定要在幻想中度过余生了”的觉悟和随之而来的深沉的悲哀，将这种虚拟出来的存在感彻底打破，最终仍然无法麻醉自己而获得满足。

濑津美迷上了阅读地图，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乘坐在各种各样的汽车上，在这些道路之间飞驰着，在美丽的天空，湛蓝的大海，雪白的沙滩的背景中飞驰着，不再被现实困住手脚，约束住身心，自由的驰骋在大地上。“创造一个和现实等同的幻想世界”是不可能成功的，勉强着去做最后也只是给心灵带来空虚而已，而最终仍然只有“憧憬着这虽然已经不可能到达，但却是唯一的现实”这样一种悲哀的选择。

“只是不断积累着毫无意义的知识…”
“…在虚无中，不断地汇聚着自己的憧憬…”

濑津美就沉浸在这种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哀的憧憬中，不知不觉中积累了令人惊讶的丰富的知识。在旅途中，她可以不必凭借任何导航装置就能够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地图已经被她记在脑子里面，叫出现在所在的道路名，叫出现在所在的地名，指出从现在的道路上的何处可以通往另外的某个地方，这对于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此外，可以认出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任何一辆汽车，可以背出车的型号，规格，以及车检证上面的任意条目，这原本在现实世界里面，是非常值得自豪的了不起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却只是一个悲哀的注脚，向着到达不到的憧憬无数次的徒劳冲击中留下来的副产品罢了。她熟悉车辆，却不会驾驶也不会维修，熟悉地名和道路，却没有天气的常识，她仍然是孱弱而绝望的，即使偷偷的存了钱，即使是已经从临终病房里面逃出去了数次，但最终却还是哪里都去不了，因为她原本就已经是被放逐到世界边缘的存在，在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她一无所有，甚至连一个旅行的目的地都找不到。

“…我现在想决定一个目的地，无论是哪里都好…”
“呐，我们就到你以前说过的那个淡路岛去，怎么样？”

就这样，一个偶然在电视画面中瞥到的美丽景色，一个尚无法感应到命运的残酷性、身体中还残留着“那个真实世界”的住民所特有的自信和行动力的同伴，终于将她推向了这最初也是最后的追寻梦想的旅程。

他们上路了，旅行的目标，从逃避变成了追寻，冰冷的雨停止了，冬日阳光的温暖穿透车窗，照在两人的身上。当真实世界就在眼前向着自己招手的时候，生命似乎又多了一份希望和活力。从缠绵病榻以来一直穿在身上的睡衣，在逃亡之旅的初期曾经换成了肥大的牛仔裤和套装，现在终于购买了可爱的，适合于少女憧憬的美丽裙装，在高速公路上兴奋的看着喜欢的汽车，在跨岛大桥上，被当作情侣而留下的害羞的合影，在无人的海滩上学着驾驶银色的“酷派”，这一切都给他们这一段小小的旅程，留下了新鲜美好的记忆。960公里的长途跋涉走到了终点，在寒冷的黑夜中，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以彼此的体温取暖，等待着黎明，等待着一路憧憬的美景。

天亮了，白色的花丛展现在眼前，和医院里面为摆设而种植的花盆，或者路边瞥见的植物不同，即使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也是真正纯种的水仙，美丽的花田无边无际的铺向大海。原本已经被放逐到世界边缘的两个人，原本已经注定与“真实”无缘的两个人，凭借着自己的意志，终于追寻到了属于他们的“真实”，在那一刻，虚无感消失了，两人兴奋的交谈着，心中充满幸福。

但是，这旅程所能带给他们的幸福，到这一刻便已经是最后了。

就在白花环绕的海岸边，濑津美的病情恶化了，药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来自世界边缘的宿命终于追上了这两个逃亡者，水仙，也就是“那耳喀索斯”的寓意在此刻被揭示出来，由于无法得到所爱，绝望消失的精灵的最后留下的诅咒，造就出来的美丽花朵，对于边缘世界的住民来说，这个传说所叙述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命运，被自己憧憬的真实世界拒绝，必定会消失的宿命。当“我”面对着面无表情，目光重又失去焦点，凝视着不存在的远方的濑津美，面对着拒绝了短短旅途中曾经拥有的些微乐趣，已经无心重新站起来的少女痛苦的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就不能积极一些呢？”

对于不了解边缘世界住民的人们来说，这是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无视于双方的境遇和可能性的差距，强求对方作出与自己同样的姿态，来减轻心中的不安而发出的疑问，我相信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不是“我”的本意，而是代表整个世界，对她发出的质问，同时，也给予了少女最后的申辩的舞台。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从旅途的开始至今，濑津美第一次哭了出来，这哭泣并非因为软弱，而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痛苦，原本已经努力的想要忘记，想要冰冻起来的情感，在这一刻再也无法藏匿了。一方面是早已清晰了解了现实，下定决心抛弃一切来减轻痛苦的冰冷理智，另一面则是无论如何都眷恋着抛弃了自己的真实世界的灼热情感，相互矛盾的两者在心中争斗，无论是曾经选择了前者的往昔，还是选择了后者的今日，永远都有不得不去面对某种程度的痛苦或者悲哀，不想要死在孤寂的七楼，也不想要死在充满虚伪的家中，却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梦想还剩下最后一个，穿着浴巾结成的比基尼，展开身体，拎着鞋走在大海里，象许久以前看到过的那张杂志封面一样，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微笑着，在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之下，翠绿色的大海之中，因为寒冷而颤抖着，噙着泪水，对着照相机的镜头露出笑容，留下了最后的影像。然后，濑津美走向了大海，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出了７楼与家的选择。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境遇有了多大的改变，不意味着她所憧憬的那耳喀索斯，这个残酷的世界在最后的时刻，改变心意重新将她拥回怀中，这仅仅是一个早已被遗弃的边缘存在者所发出的，最后的呐喊和反抗，如此而已。

但是——

“…但是…尽管是仅存的一张照片…”
“……它也是我们所留下的痕迹……”


我曾经想过，『Narcissu』的故事表象之下，隐含的是对于那些御宅族群体生存状况的隐喻吧？女主角濑津美那种逃避交际的行为习惯，对于地图和车辆的痴迷，超强的道路识别能力，以及车辆和水仙花的识别知识，还有最后“我”的那一句“为何就不能积极一点（来面对人生）”的质问，都给人造就了清晰的“这就是御宅族的标志”的印象。
但是在一次次的重复阅读之后，心中的印象在逐渐发生变化，说到底，『Narcissu』讲的并不是御宅族，至少不是那种真的能够沉浸到某个世界而乐不思蜀的概念性的御宅族，『Narcissu』中所描述的边缘群体，他们是孤独的，是憧憬着这个现实世界，却被宿命束缚着而无法达到的痛苦的人群。『Narcissu』中清晰的判定了各种各样用来制造虚拟的世界，用来沉浸和麻痹自身的各种精神产品有多么无用，甚至于有多么可笑（那个电视里面不时爆发出来爽朗大笑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和两个主角永远的“这节目有意思么？”“不，无聊死了”的对白）的水准。“虚幻”归根到底只能够将人麻痹，只能够让人停止思考，但是却永远不可能创造“真实”，无论在虚拟的大海中浸入有多深，内心深处的空洞，仍然是不可能通过这种手法来填补的。这里的讨论，已经超出了传统御宅话题里面“沉浸到虚拟世界中去而脱离现实究竟应不应该”（例如沙耶的主题），而是指出了，虚拟世界只是用来逃避和转移注意力的避难所而已，真正的矛盾，热爱着真实的人生，憧憬着被现实世界接纳，但是同时又已经被现实世界放逐到世界边缘的悲惨现状之间的矛盾，这才是最终极最残酷的矛盾。如果你是濑津美，你会诅咒这个世界么？是选择放弃一切来麻痹自己，还是忠诚于内心的憧憬而甘愿承受永远不可能到达目标的悲伤和绝望呢？围绕着这个主题而谱写出来的这一段冬日故事，必定会永远的在我们心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