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住院部7楼的大厅亮着温和的灯光。一张半环形的大桌子正对着电梯门口,桌上放着电话、记录本和笔筒等物品。有个二十多岁的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孩坐在桌旁,认真地写着什么。四周很静很静。
实在难以置信,我这个走出校门没多久的新人,突然地就被安排在重病区做护理。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来到这里的患者,除了少数能够痊愈,很多人都注定无法活着走出医院的大门。那些躺在床上毫无知觉、身上插满了管子的人,很可能会在某个早上永远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说得直白一点,不过是用有限的医疗技术,延长着他们随时都可能结束的生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现在的我还远远不能体会。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医生和护士,就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朝夕相处的人。
所以,我每天都用微笑面对每一位患者和来探望的亲友,努力地理解他们、完成他们需要的帮助。不可以让他们孤独,不可以让他们失落。即使再也无法健康地回到平常的生活中,也至少让他们满足地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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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秋天的夜晚已经越来越冷了,空旷的大厅让人感到一种寒意。女孩把笔轻轻放下,两手护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要把身上的温度聚集起来一般。然后,她拿了起桌上的笔。
但我却并不能给予他们什么。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相反,却是那些患者,还有另一些人,让我感到来自内心的强大。我总是在想,真正被救助的人是我吧,是他们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我必须谢谢他们。
昨天我和一位男生说了再见……啊,姐姐不要误会,他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被转到别的医院做手术了。他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疾病,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只能天天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在整个7楼,他是年龄最小的患者,只有十五六岁,但言行举止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早熟。他不像很多病人一样话里充满了绝望,也不像一些同龄人一般被学业压力搞得暮气沉沉,在他的眼里,我只能看到一种来自内心的平静。
医生的判决他早就知道了,逐渐虚弱的身体也是真真切切感受得到的。我曾问过他的想法,他的回答让我印象深刻: “因为我已经绝望够了。我要把剩下的时间交给希望。”
他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有几个绘本,躺在床上的时候就用铅笔画各种各样的东西——苹果、椅子、窗外的树、当然还有他熟悉的人。那些画真的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我想,也许在他心里,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事物,才是生活,才是真正的世界吧。
我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不会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但就在前天,他突然拿出一副扑克,请我为他占卜。我犹豫了一下,问他:“卜什么?” “未来。我的未来。” “嗯,不过先说好了,我的结果可不一定准哦。” “我知道。其实也只是不过个游戏嘛。” 他从我手上的纸牌中抽出三张,交还给我。 “嗯,以后的你,还会经历更多的磨难,但是——”我看着手里的牌,一边斟酌着措辞,“你终会战胜它们,并且赢得许多人的尊敬。” 这算是什么答案啊。听到这些,他也笑了。 “别人怎么看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自己的经历和选择,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把自己的绘本送给我当做纪念,然后离开了医院。绘本里是他这些天来的习作,还有两行字写在扉页,引人注目: “所谓梦想,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它是什么并不重要,是否能够达到也不重要。我想我只需要不停地朝着它前进、再前进,这样就足够了。而到最后一刻,我会回过头,向着自己走过的全部路程,微笑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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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响动,两边走廊的声控灯一齐亮了起来。女孩抬起头,仔细判断着声源的位置。声音消失后便没有了下文,走廊灯也很快熄灭了。她仔细听了一阵,这才低头继续写下去。
半个月前,6号病房住进一位老奶奶,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每天天快黑的时候,她都不停地念着一个名字:彦一。彦一为什么还不来。彦一我有话要跟你说……常常在这时,在她身边守着的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便会告诉她:别着急,彦一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回到这里要好多天,我打电话催过他了,他正在回来的路上,您再等两三天就好……老奶奶又追问彦一的生活情况,女孩就不慌不忙地一一告知。她的话总是被老人打断很多次,但她也都耐心地随之转移话题,直到老人平静下来,安稳地睡下。
她能来医院的时间并不多,每天很早就送饭过来,招呼着老奶奶吃完,之后就匆匆离开;直到晚上又来到这里,陪老奶奶吃晚饭,然后聊天……等老人睡了,就从包里拿出几本书来,边看边拿笔划着,直到住院楼关门的时候才离开。
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温和、非常有耐心的人。但有一天发生的事,让我对她有了新的看法。那是一个傍晚,我从楼下路过时,看到她和一位大叔在争吵。
“不行!不能跟她说!” “信子,假话总有露馅的时候,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啊。” “没关系的,只要我也把假话当成真的就可以了。彦一还活着,他过几天就会回来。” “你……上午上课,下午又要打工,晚上还来医院,这么下去会把身体搞坏的!” “不要紧,我精神好得很。” “你疯了么,信子?” “也许吧。但我现在必须这样做,也只有这样做了。……”
她开始说一些很个人的事情,我不便多听,就走开了。但那短短几句话却让我深受震撼。原来老奶奶挂念的彦一早就不在世了。原来信子每天安慰她的那些话都不过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原来信子为了把谎言维持下去,自己也相信了那个谎言。是什么让一个人拥有这样强大的意志?我无法想象。但我会一直记得这位和我年纪仿佛的女孩子,她在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的同时还在照料着老人,并且自己凭空编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让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继续活在别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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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渐渐露出黎明的颜色。楼房的轮廓,道路上偶尔走过的行人,都在越发淡薄的暮色里逐渐明朗起来。远处传来扫帚的声响,那是清洁工人在天亮前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女孩不再停笔,一行行清秀的字随着笔尖出现在纸上。
姐姐在幼儿园工作半年多了吧。感觉辛苦吗?还是很充实呢?姐姐是个很热情的人,一定可以带着孩子们度过活泼欢快的每一天,给他们留下一段快乐的记忆。嗯,期待姐姐能给我讲一些身边的事,有趣的,严肃的,我都很愿意听。
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圣诞节了吧。姐姐那里会放假吧?我们这里是不放假的,但会和病人一起举行联欢活动。姐姐有时间的话,就来我们这儿玩吧。
天气越来越冷了。保重身体。
就此搁笔。祝一切安。
藤林 椋
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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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我来晚了。既然错过了规定时间,这篇习作就不再正式参赛,当做余兴节目大家看看好了。文章蛮粗糙的,却倒也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就欢迎诸位不吝指教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