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了份上海的工作,如果定了,就可以经常来找你了。”……
2012年3月28日10点28分,和我聊到一半的陈君,状态显示暂时离开,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继续和我畅谈我们的心之所感所悟,还有那个似乎就在那里、触手可及的未来。
然而,这个未来,瞬间就坠落了。二十多分钟后,陈君就倒下了。据他家人说,上面那段对话,就是陈君在这世上最后的消息。
夜里,我辗转难眠,与陈君的回忆以一种难以控制的状态自然涌入我的脑海。
自从四年前与陈君初次见面以来,这其中有多少次相遇与离别,我已不想去细数了。但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用那熟悉的微笑,备着包端着相机,和蔼地站在门前,敲响我的家门了。
他或许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对这世界的终极和自身的存在意义有着天生的关切的人。这使得他当年在做考古通讯之余,很自然地找到了我。在我看来,他与我有很多共通之处,这使得我们之间可以无所不谈,甚至一些很个人的话题。而每当聊起哲学,我们总又能在非理性的层面上找到很多共鸣,就凭这一点,已然是弥足珍贵了。
为了追求他的终极意义,他写了《意识流》,但这同时又不是一个完全精神化的东西,而是他在这个世界内,对人间百味的提炼。那是一个上海六月的夜晚,他和我坐在一辆出租车里,车子驶过外滩,我们在后座上仰望着满街灯火和那无限深远的夜空。他轻声道:其实,《意识流》中有着一段我在英国的生活经历的影子,但那也同时是我的精神世界的追求。我们随之谈到了基督教,他告诉我他当年在海外请教高层教会人士关于这世界意义的片段,我也向他诉说起我当年最终没有选择加入基督教的原因。这时,我们自然地感到,我们都需要一条为自身定制的探求之路,而不是直接拿来那现成的教义。我们都认同,真正的超验的外在体现,是整个人的“存在”本身,而不是写出来说出来的东西。我们是在漫漫天路上摸黑独自前行的两个路人。这一刻,或许我们都意识到了,也许在很远的另一条路上的,另一个同行者。
在我看来,他和我的一个不同,就是:他是一位天生的旅人,对这个外面的世界,他有一种扩展性的渴望,而我更倾向于内省和安顿。他渴求终极,但从不在某个点上停留,他要用他的双脚,用他的相机,从这个外面的、活生生的世界,去获取绝对新鲜的每一天、每一次未尝的体验,但同时,他又无时不刻地向往着一片能够给他终极关怀,让他获得宁静与平和的乐土。在澳洲时,他也曾有过一段相对闲暇的时光,一开始,他和我说,他非常喜欢这种安详的生活,但不出几天,他又告诉我,他还是无法静下来,因为有一种寂寞感让他难耐。我说这是每个人不同的个性使然,不必勉强。幸好不久,他便找到了当地的一个COSER团体,去为他们拍照,去和他们交流,我欣慰地想,陈君终于又回到那个陈君了。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在人生中可以陪伴他一生的伴侣。那心中的兴奋,让他在一个夜晚突然给我打来国际长途,激动得和我聊上了很久很久……那时,我打从心底为他感到高兴……
是的,他是终极的求索者,同时也是此岸的体验者与玩味者。他欣求净土,也难耐寂寞。说实话,他对我的这种生活和精神状态很感兴趣。每次来访,他总会问我,我这种生活状态是如何达成的。我和他谈“清心寡欲,成其所是;无策无为,闲云野鹤。”但心里深知,陈君终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和途径,实现他对世界和自我的求索。
这份充满活力的脉动,也推动了我。没有他,我在向外的通道上,会作为得更少。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现在顶置于二维咖啡屋的那篇《逸于世外的光翼》,我的一些哪怕是写在自己电脑文档里的感悟,也不会发表出来。没有他,我不会进入KEYFC的管理群,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那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朋友。没有他,也就没有我参与的种种主题活动。可以说,他是我07年后与KEYFC最大的契机和纽带。9年前,KEYFC一周年时,我来到这里,或许那时的动机只是因为对KEY的作品的感动。尽管,即使是今天,我依旧能挺起胸膛说我一如当年深爱KEY的作品,它们是无可替代的,但若只是这个,我完全可以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达成。但对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陈君向我展现了如此丰富而生动的,活生生的体验。
其实,相较于有些过于理性的商科,陈君更喜欢直感与体验。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抛开商科的工作,远渡重洋去修习心理学吧。他多次向我提起,他很欣赏我在《逸于世外的光翼》中最后引用的一句德国神学家Rudolf Otto的话,甚至告诉我,他后来拿出这句,让它成为了他和他女友的一个契机。鉴于此,我想在这里再次为他献上这句他喜欢的名言:
人并非完全限于知识与行为,人与其环境——世界、存在、人类、事件——的关系也并非穷尽于对环境的纯知觉或影响。假若一个人是以一种深切的感情,像直觉和情感,来体验周围世界的;又假如一个人由于感受到世界的永恒本质而被深深打动,以致激起诸种情感,像虔诚、畏惧、崇敬,那么,这样一种情感状态便比知识和行为还要有价值得多。 |
我想,这句话所体现的也是陈君生前非常看重的一种关于信仰的价值观吧。
陈君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位,能够深入交流到这一层面的挚友。我们之间留下的回忆,光是算4年前和他首次见面以来,就有许多许多的点点滴滴。
CC2会场上他那排了数小时的队,挤进来时满头大汗,却笑容可掬的面容;他和我一起羞涩地不好意思吃大头的新疆羊肉串;他捡起会场上留下的hino写的《风音》的广告纸;他向我询问同人歌姬neko是哪位;我们在瑞金宾馆雅致的一隅交流,欣赏着傍晚小桥下的流水,点上杯鸡尾酒(我第一次喝鸡尾酒),畅谈KEY和KEYFC;我们一起去拜访LIKNIGHT,看他电脑里CLANNAD的翻译进度,一起逗他家的小黑猫;他在我家让我一一为他介绍我的收藏,共同欣赏动画作品,让我给他展示东方弹幕;他让我带他拍摄上海的街景,从人民广场的沐恩堂,到文庙后面的老街“梦花街”,再到杨浦区隆昌路上的民国大院;他“诱拐”小鱼来上海,走财大,逛上外,在上外教学楼门后刻字,来我家玩牡丹,一起去女仆咖啡店吃蛋包饭,逛福州路,到徐家汇国际礼拜堂,听了一半又出逃去游歌卡拉OK;那夜,我为陈君点了一首他所欣赏的《灰羽联盟》的《BLUE FLOW》……;在西塘,他尽访古屋旧檐,举起他心爱的相机拍日食;在虹桥机场,他带着小鱼向我告别,随着飞机的起飞,他在夕阳下留下一条“观铃就要展翅飞走了…”的短信;又是一个夏天,他从澳洲飞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还给我送上一盒澳洲绵羊油;他坏笑着向我展示他拍到的露蒂丝的护士装……;就在几个月前,他带着他的女友光临寒舍,一起欣赏音乐,谈论爱好,畅聊生活,临走时,我用一件东方纪念品赠别,他也一再向我表示他一定一定要再次来找我。谁知……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
如今翻看过往之物,特别是读到这首我当年用东方的意境写的小句时,字里行间倍感怀念,因为这也是陈君非常喜欢的一首,就是他亲自为我PS了这张图。
上面的小句本来是抒发对幻想乡的慨叹的,如今陈君与我们身隔两世,细细品来,不少字句都应时应景,此可谓巧哉。
陈君逝去了,一个有着自己信仰的量子之海的旅人,记录着,感悟着,寻觅着,并最终回到了他的海中。先古的弘法大师空海有一句“身は華と与に落ちぬれども、心は香と将に飛ぶ。”是的。纵使身躯已如那些和你一起洒向大海的花儿一样纷纷飘落,你的心会如芬芳一般伴你飞向那个你一直苦苦追寻的,至圣的处所。愿在那里,你能迎来属于你自己的终极关怀,放下这个世界给你的种种烦恼和不安,获得灵魂的安顿与栖息。
最后,从内心深深地为陈君祈祷冥福……
克莱茵 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