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煩惱 — 烏托邦的鏡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古老國家的首都宮殿裡，國王正在為一件極之無聊的事情而苦惱著。

「為了無聊的事情而苦惱著」對這位國王來說並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倒不如說是他每天的任務，因為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

他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成功統治全世界的國王，他所「經營」的國家使得所有的國民都過著幸福而美滿的生活，國民們一切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滿足，以致不再出現嘗試反抗這位國王的敵人，而國王把這個國家取名為「烏托邦」。

國王完全信任自己的部下，他把所有國家事務都下放給部下們去處理，國王只是「盡忠職守」地做好自己的本份。

部下們亦都完全信任平民百姓，對平民百姓的一切作為都不會過問，部下們只是「盡忠職守」地做好自己的本份。

平民百姓們亦都完全信任這個國家裡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人嘗試犯罪，他們只是「盡忠職守」地做好自己的本份。



對這樣的一個國家，這樣的一個國王來說，他們所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

没有任何真正重要的事情有待解決，於是國王只好每天都去想一些無聊的事情來打發時間。

國王甚至聚集了全世界最聰明的３位智者，一同嘗試解決國王自己所提出的各種「難題」。

智者們每一位都比國王本身更要聰明，但不會因此而嘗試挑戰國王的權威。比起成為新的「國王」，繼續當「智者」對他們來說是更為幸福的一種生活。智者們是國家裡唯一可以大膽地宣稱「自己是比國王更聰明」的存在，而所有的國民（也包括國王自己）亦打從心底裡地相信「如果能有任何東西比國王更要聰明，那就只可以是智者們」。

但無論智者們的智慧有多高，他們都跟國王一樣閒得發慌。這個國家裡的一切都那麼的美好，沒有任何真正重要的事情有待解決，智者們的智慧根本就没有可以發揮的機會。嘗試解決國王每天都提出的無聊議題，對智者們來說亦是他們唯一的「救贖」。更進一步來說，比起「能夠被解決的議題」，「無論如何都無法被解決的議題」更得智者們的歡心，因為他們最大的快樂總是源自對「未知」的好奇心。對「知識」的執著使他們成為智者，而這一份「貪婪」永遠都不會消失的。



今天國王提出的議題是：「到底是否有方法可以干擾到鏡子裡的世界呢？」

國王每天起床梳洗之時都會看到鏡子，他對鏡子裡的世界產生了興趣，只有鏡子裡面的土地是唯一不受自己統治的。

智者Ａ首先發言回應：「鏡子裡本來就没有另一個世界可言，它所映照的只不過是這個世界本身的倒影。」

這是「理所當然」的，鏡子裡不存在另一個世界，智者的發言不彰顯任何智慧，這不過是平民百姓都知道的常識。

「難題」看似瞬間就被解決了，可是在一陣沉默和思考以後，另一位智者卻嘗試對這看法提出了質疑。

智者Ｂ：「如果鏡子裡並不存在另一個世界，那我們在鏡子裡所看到的又是什麼呢？」

智者Ｂ：「如果我們在鏡子裡所看到的不是「鏡子裡的世界」，而是「這個世界本身」，那為什麼它看起來會是反轉的？」

智者Ｂ：「鏡子裡的世界並非完全相等於我們自己所處的世界，兩者始終是有分別的，也就可以說是不同的存在。」

智者Ａ：「既然是倒影，看起來是反轉的又有何神奇呢？倒不如說，如果它不是反轉的，人又怎麼可能看得到自己呢？」

國王耐不住沉默，立即向智者Ａ提出了疑問：「『如果它不是反轉就看不到自己』的意思是什麼呢？為什麼不反轉就會看不到？」

智者Ａ耐心地解釋：「假設鏡子裡的世界跟這個世界完全一樣，就連方向也沒有反轉的話，那在鏡子前向前看的人，豈不是會看到另一個在鏡子前向前看的自己？不過這次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背影。如果想看自己的正面，豈不是要背向鏡子？但背向鏡子的話，眼睛就不會再捕捉到鏡子裡的影像，這就是『看不到自己』的意思了。」

至今從未發言的智者Ｃ則補充道：「而且在這個情況下，『能看到自己背影』本身也不過是一種假設，除非鏡子裡的映像有方法繞過我們的正面，才有機會映照到我們的背面，這本身就是違反常理的，也根本就不是我們一直以來熟知的鏡子。」

智者Ｂ：「這正正是我想說的意思！鏡子裡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始終是不同！所以我們才會把它稱之為鏡子裡的世界，它不直接等同於這個世界本身。我們可以理解『站在鏡子前面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而『鏡子裡的自己』不過是一個虛像，亦即是兩者並不相等。能夠有『想法』的、對自己的身體擁有『指揮權』的，只能夠是『站在鏡子前面的自己』，而不會是『鏡子裡的自己』。」

智者Ｂ：「問題是我們憑什麼肯定這邊才是『鏡子的前面』？如果鏡子的功能就是反映這個世界本身，我們的想法也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那就同樣可以視之為「能夠被反映」的一部分。對『鏡子裡的自己』來說，他望著同一面鏡子的時候，心裡所想的亦完全一樣，亦會認為『自己才是主人，站在這一邊的我們不過是一個虛像』。說不定我們才是活在一個鏡子裡的世界，而在鏡子另一邊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卻沒有任何自知之明而已。」

國王再一次耐不住沉默地說道：「沒錯！我提出這個問題，想說的就是這種意思。」

智者們卻在心底裡都了解，國王絕對不是因為這種意思才提出這個問題的，在無視國王之後又繼續討論下去。

智者Ｃ：「『鏡子前的自己』不直接等同於『鏡子裡的自己』是肯定的，但這也不代表必須指定其中一個才是主人。在鏡子前面又好，在鏡子裡面也好，只要永遠無法做出跟對方不同的行為，就永遠無法證明所謂的主僕關係，去思考「誰是真、誰是假」又有何意義呢？除非有一天我們在鏡子前舉起左手，鏡子裡的自己卻什麼都不肯做吧，到時候『這邊才是主人』的概念才會有宣示的價值。」

智者Ｃ：「又試想像如果我們在自己的正面和背面，都各自擺放一面鏡子的話，就可以生成接近無限個影像。實際上每個影像的方向和大小都不相同，從來沒有一個會重覆出現的，如果要把鏡子裡的世界看成獨立的存在，這時候就會有接近無限個世界同時存在了。如果我們有『去干擾鏡子裡的世界』的打算，先不論做不做得到的可能性，那我們的意思到底是要『挑選其中一個鏡子世界來干擾』還是要『一次過干擾所有鏡子世界』呢？」

智者Ｂ：「從根本而言，先不論鏡子裡存不存在另一個世界，『干擾』這個說法的意思就含糊不清了。我們站在鏡子前什麼都不做，裡面的影像當然不會立即改變。但假如我在鏡子前舉起左手，鏡子裡的自己自然也會舉起左手了，這種極其正常的情況到底是否屬於『干擾鏡子世界』的行為？如果這樣的定義也可以接受的話，『可以干擾鏡子世界』本身就没什麼值得鼓舞的了。」

智者Ａ：「顯然，『干擾』一詞在這個提問裡，本身就預設了某種違反常理的暗示，我們應當在所謂的「常理」方面的概念再下一些苦功，否則就很難導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

......

當智者們聊得越是興起，情緒越是高漲之際，他們已經把國王的事情忘記得一乾二淨。一個比一個艱深的用詞緊接出現，又沒有誰願意放慢步伐跟國王解釋清楚，再一次使國王對解謎本身失去興趣。國王在沒被智者們察覺的同時，悄悄地離開了討論會，回到宮殿準備睡覺去了。

......

經過幾個小時激烈的辯論之後，智者們高興地宣佈「今天之內無法解決這個議題，明天續議」的決定。在他們成功獲得一致共識之前，顯然沒有興趣接受討論另一些無聊議題，看來國王只好再自己一個玩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