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迹】
野武士在沼泽中穿行。
手中握着大身枪,她在泥泞间跋涉,三不五时停下脚步,找寻人过的痕迹。被压弯的草叶、半冲刷的泥印、不规则破裂的碎叶。这片沼地闷热潮湿,环境恶劣,却能给她提供不少线索。
全身裹着轻便护具,靴装高高束起,连面部也覆盖着古色古香的面具,极少裸露在外的皮肤减少了蚊蚋侵袭的困扰。常年锻炼下长满茧子的手掌摩挲着木柄,泡在水中的翠绿柄系已微微染上泥色。她拨开枝叶窥视着,聆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能感觉到近了。最近一次发现篝火是在半天前,炭火微热,这意味着两边的距离不超过一个时辰,只是这段路仍有不少曲折。
对方是急行军的能手,最擅长带领小队绕后突袭,攻敌必救。如毒蛇一般的人,却有个好听的名字,今剑。
今剑是大蛇,杀戮的专家。有多少次由他带队,斩将折旗,将敌军心胆一击俱溃。今剑是迈亚人的英雄,她想道。
然而这个英雄,现在要背我们而去了。
岩城城主告诉了她这件事,于是她决定去杀了他。没有人交代她要这样做,也不会有人这样去交代一个野武士。
但她还是去了。
如今她在泥沼中穿行,那是想不到的苦役,但她已很习惯了。
野武士行踪不定,含明隐迹。在迈亚人饱受苦难、人口锐减之时,她们来了。穿行于村庄间、担负起守护军队不及之处的责任,看似柔弱的她们却像蜂一样凶猛顽强,薙刀就是她们的毒刺,轻盈灵巧则是她们的翅。历年诸多交手有死有伤,时间淘换下来的尽是百战生还的猛士。
如今这个时代已不再需要她们了——她这样想道,心思里却没有哀伤——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她忽然感到很静,细听似乎连风也停止了呜咽。风不鸣条间,隐去的大蛇现身了。
他是在上手出现的,来的时候脚步很轻,鸟儿也未被惊起。头戴着盔,脸被细细蒙起,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是岩城望叫你来的?”他开口道,“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能稳坐重城,却叫你来当替死鬼。”
“短枪手,罢手吧,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野武士的时代早已过去,更何况你们也从没当过刽子手。还要活在梦里吗?对于这个世界,我比你了解得更清楚,理应为之奉献生命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你又何苦纠缠不休?”
“大道理不必说,我自本想杀你,死亦可矣。”她答道,面具内外俱是平静。
他摇了摇头。“冥顽不灵。”
战斗一触即发。
"Mr. Imaken? You are late."
今剑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Someone is chasing me. A nobushi. She won't let me go."
听见声音的大蛇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用同样的话语回答了那个声音。
接着,野武士听到了一声嗤笑。一个头戴铁桶样头盔,一手持盾、一手握着梿枷的战士从树叶间钻了出来。来的是个征服者,野武士想道,过去也曾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
"Just leave her to me. I will solve the problem for you, orochi." 那名征服者用梿枷指了指她,然后敲了敲盾牌。
今剑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两个身处敌对阵营的战士。
征服者跃下小丘,套着铁靴的双足重重踩入水中,溅起了大片水花。野武士拉开紧系的绳结,取下枪套挂在腰间。双方的战斗开始了。
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互相对峙,野武士的双眼一瞬不瞬。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对方的盾是最坚实的保护,对双方而言皆是。在几次不成功的试探过后,仅在盾上留下几道浅痕,她开始绕着对手逆时针踱步,手中的大身枪始终指着对方的眼睛,枪尖枪身连成一线,每过一圈皆隐隐抵近。
绕过第三圈近半时,她眼神一动,枪尖已微微低放。征服者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右手梿枷转瞬出手,动作百炼千锤,使来只嗅得一阵腥风。
却见野武士向右一矮身,以盾为墙避过锤击,翻手便是一枪刺出,刺的正是征服者失去盾牌保护的右手。枪刃在前臂划过,激起一溜血花。
刺浅了,野武士心道。在危急关头,征服者显出了惊人的反应能力,不仅险险避过断手之虞,更在激痛之下以更猛的势头一锤击去。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几乎让他自己失去平衡,却也让野武士不得不暂避其锋。锤头在树干上砸出一个浅坑,碎木片纷飞,有些击打在她的面具上,令她阵阵心惊。
两息之间心思斗转,她转身收枪提步便走,那架势快若疾风,比之平地亦不遑多让。征服者重整架势后,见状一怔,略微寻思过后勃然大怒。野武士在与他对峙时,竟已不知不觉绕到背后,如今她所走的正是今剑离开的小径。
将头面半身藏入盾后,征服者亦步亦趋地追了上去。
野武士在前面疾驰,负重远胜于她的征服者竟也能以毅力牢牢紧跟,却始终追之不及。两人在林间穿梭,枪杆拖在身后,奔跑时水声四起。
转过一颗老树,野武士陡然回头,一脚踏上干燥的树根,右手回身便是一扫,打的是征服者下盘,若被削中双足难保。征服者虽吃了一惊,仍能及时反应,将盾往下一贯,猛地砸入水中。却见枪刃在铁镶边上轻轻一弹,并未击实。野武士复一回身,以枪柄猛然磕中征服者头部,饶是他有铁桶般的头盔,仍是被砸得头晕目眩,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却是野武士趁势起脚,将他整个人踢倒在地。
左手按在近处,长柄抵住肩部,短枪手干净利落的一划,宣告了征服者的死刑。他那链甲与铁靴间的缝隙被她一枪划过,今生已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仿佛受创的野兽,初时尚能咆哮挣扎,不过多时便斜倚在地,用炯炯的眼神紧盯着野武士看。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他活不了多时。她用枪尖抵住他的喉头,向前用力一贯,让他带着骄傲死去了。死时一脸解脱,想是已无余憾。
但她仍有事要做。
大蛇再没有藏踪匿迹,一路留下了许多痕迹。可野武士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停下脚步,寻到干燥的地面,以耳抢地细细聆听。
太静了,没有枯枝败叶断裂的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水花溅起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她留了心,继续往前走。说是迟那时快,她听到头顶有婆娑的枝叶纷披声响起。连思考的时间也无,她就地一滚,翻身起来发现一个身影正立在面前,刀已出鞘握在手中。
“躲得好。”大蛇说道,语气中的称赞听得真切,“你现在杀了他,我很不好交待。或许只有杀了你,提了你的脑袋去见他们,也好算作见面礼。”
他在“见”字出口时已瞬息而动。先前的话语定是为了早作准备,此时他已从怀中摸出两支镖,眨眼间飞射而去,瞄得既准且刁。
野武士以枪柄磕飞一支,另一支却刺入她的肩头,被她以左手拔下,按在手中。过不多时,血殷殷沁出,在衣服上留下斑斑血迹。
随镖而动的是今剑的身影。他动得极快,前冲的势头似要赶超镖,动得更快的却是他的刀。那刀自上而下斜斜劈来,带起的势头远不止一挥之力,结合冲、拧、旋、压,将一切可借之力使尽,端的是挡无可挡。
但看那野武士将枪柄斜斜依在一侧,人随刀势而退,其力自走空三分。复又提肩一撞,手中枪柄顺势下扫。今剑翻转手腕,正要举刀变招,吃此一撞顿时架势微散,方后退半步时见她旋身以柄扫腿,间不容发间向后一退,堪堪避过扫击,紧随而来的是虽不甚快却极刁钻的一枪,臂夹枪柄平举枪身直奔腋下,来回旋动间竟如巨蟒吐信,令人背脊生寒。
一式藏枪式再将大蛇逼退两步,直退到四步开外才得以重整架势。
他紧盯着她看,忽而吐出一口白气。“你很好,想不到区区一名野武士竟也如此棘手。”
“过奖,如此对手方能容你一死。”
“大言不惭。”
口舌较量间,两人仍死盯着彼此,心中百转千回,想的皆是下一手如何进击、应敌、反击。
大蛇没有轻动,他很清楚无论从哪个方向攻过去,空出左手的野武士皆可利用武器长度优势及时反应,枪柄一提便可划中他的腰腹要冲,即使架得枪刃,对方也能顺势以柄阻敌,一招失手便会陷于被动。打刀要对付长柄武器,必须破坏体势,或迫得对方弃刃。
两人转过半圈,大蛇目光忽地一闪。野武士背后约六步便有一颗大树,若能将其逼至左近或有奇效。心中暗自思量,厘清前后因果,今剑动了。以左肩担刀回正,作势前刺,果引来野武士侧身一扫,打的却又是下盘。今剑右脚微退刀刃一翻,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自左而右倒迎上枪刃。
枪刃攻势被阻,野武士试图将其回挑,却被刀身死死压住。大蛇得势不让,借着前冲的惯性与更强的力量黏住对方枪柄不放。两人一同后退,野武士却被树干阻住了退势,后背重重撞在树身上,又一吃痛,竟是趾尖受大蛇狠狠一踩。
今剑复起一脚踢她小腿,虽中护甲,仍让她禁不住单膝跪地。手上动作不停,合着她下跪的力道以刀柄狠狠击中她的下颌,那力道在面具一侧砸出数道裂纹,观之触目惊心。
他正要乘胜追击,却忽感脚心一疼。是先前那支镖,在她倒地时已刺入他的右足,鬼出电入,变化如神。今剑条件反射地突起一脚将她踢远,仍是肋下一痛,竟又中她一刺,身体右侧新添了一柄铠通。
血从面具间流出,滴入水中。野武士仿佛浑然不觉,只将手中的枪端端抬起。风在那时停了,自下而上的一枪将大蛇的右臂齐肩斩下。在他闭上眼之前,眼前划过的是割下他大好头颅的一道白光。
用布包好那颗首级,野武士擦净了枪刃,将枪套好生系上。她从腰间取下一瓶浊酒,仰头浇在面具上,似要洗净一应的血与尘埃。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