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那个雨夜,那伸出的手』
祝钟山那天晚上加班。他经常加班,因为回家也没什么事好干。
他的唯一爱好是阅读——或许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好好看书,所以某次站在书架前看完半本欧·亨利小说集之后,如找到了相见恨晚的挚友,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了那个毫无经济效益的文字世界中去了——那是不必挑特定地点、时间,随时都能行乐的爱好。
事实上,公司卫生间里的“厕上读物”就是由他负责不断进行更新换代的。这事一度让前任生产主管很火大,因为他认为欧阳修的阅读习惯会减少员工的实际工作时间。但前主管每拿掉一本,祝钟山就会补一本进去,直接找其交涉也在“竹筒太极”的推手下毫无效果,而上司也懒得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所以直到前主管升迁调任,他和祝钟山之间的关系都一直不温不火,直到现在两人偶尔见面,前主管的脸色都会马上晴转多云。但祝钟山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只是固执地走在自己走惯了的路上而已。
另外,祝钟山也喜欢在没人的清净环境中工作。习惯孤独的人,最后都会懂得如何享受孤独,虽然这种享受在深层次上是相当苦涩的,但当事人多半会强迫自己甘之若贻。祝钟山已经习惯了在没人打扰的环境下,把自己沉入工作与思考的谷底,埋没在电子板、程序命令与线路图之中,这样一来就可以让窒息的大脑不再去渴望其他精神需求。至于生理需求,祝钟山不得不惭愧,几年前公司组织基层干部海南旅游之后,自己就已经数次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平时也会买些不一定放得出来的碟片或者没有发行批号的书籍杂志……
时针和分针在刻度8与9之间重合的时候,祝钟山关上了办公室的灯。下楼、走出电梯,和门房熟脸的老头打了个招呼,他便裹紧外套走进了被地上灯光和云朵反光渲染成昏黄色的世界。
这座城市的时钟似乎走得比这国家的大多数地方更慢,所以在这个时间依然可以轻松找到能满足胃舌的地方,而且无论广淮川鲁、中西贱贵,各种类型应有尽有。曾有洋人惊异于这里的人对于吃的执着,但住了几年后,他则转而反省自己原本对于吃怎么会那么不讲究。
轻轨列车的末班车离开始发站的时候,祝钟山剔着牙踏上了归途。他无须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便能回到住处,那是几年前为了方便上夜校而租下的,由于父母认为他和家人住在一起不利于搞对象,就一直没叫他搬回去。他独居的小窝是一套蜷在市中心的老式建筑里,经过独门独户改造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中间用屏风拦开,分为卧室和起居室兼客厅,厨房和厕所兼浴室都在门外。祝钟山最近一直盘算着是不是干脆把它买下来,反正再住个3、4年的话,租金加上自己的房贷,也足够在地皮不热的地方买套小公寓了。
一边算着房贷利息,一边漫步在旧法租界的繁华街道上,道路两侧彻夜不灭的照明灯将橱窗里由展示商品组成的场景烘托得如梦似幻,勾引着来往行人的目光——更进一步讲是他们的钱包。幸而祝钟山对这些满足虚荣心的效果远大于实际功用的产品毫无兴趣,他在火树银花之间加快了脚步……嗯,实际上是因为开始下雨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相当令人不爽,原本应该让人感到冬意的气温总是死皮赖脸地高高在上,而当不熟悉本地气候的人以为可以继续秀自己的身材时,阴冷潮湿的夜风和时不时飘落的雨丝却又带来彻骨的寒冷。甚至在北方习惯冰天雪地,自认耐寒的人,来到此处也不免大骂这鬼天气。祝钟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这极富特色的地方性气候有什么亲切感。而且向来不喜欢雨天的他,更是厌恶这城市里阴冷的冬天。
“真见鬼!气象局XX是吃干饭的啊!”
骂罢,自己也不禁莞尔,早就知道那是吃皇粮的人坐在空调房里测出来的数据,还会相信天气预报,该怪自己笨才对。幸好,不远处的交通信号灯后面,老式洋房的尖屋顶已经清晰可见。
祝钟山裹紧外套,在稀稀拉拉的雨丝里奔跑起来。他决定穿过街角的小花园,取最近路线冲过雨雾。日后想来,这个决定,甚至这场没有被预报的雨……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数。
迈着大步,旧皮鞋踏过碎石路面,花园的排水系统并不好,路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积水。
“啊!”
祝钟山踩到了一个小水塘,随即耳边响起了轻声的惊呼。回过头去,灌木的阴影下,蜷缩着一团脏兮兮的衣料……当然,那肯定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但由于那人缩着手脚和脑袋,从他这里完全看不到上衣以外的东西。
“抱歉。”
简短地赔了个礼,祝钟山想转身离开,他信奉某位没啥名气的写手的格言——现在的这个社会上,对自己和别人都好的善举就是永远麻木不仁。但他的脚步并没能迈开,格言归格言,良心归良心,他这个年代出生的人,从小受到的思想品德教育,以及长久以来形成的人格,都让自己无法做到彻底的不知羞耻。
“对不起,没事吧。溅到你了?”
他转身走近那人,弯下腰来——终于能分辨出埋在手臂与膝盖间的脑袋了——以尽量诚恳的语气问道。
从肮脏的衣着,和蓬乱的头发来看,这人可能是个乞丐。或许是因为自己家也差点沦为乞丐而有一丝兔死狐悲之伤,祝钟山遇到乞丐时总是会掏出些零钱来。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城市里的乞丐数量突然高速增长,而且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总能看到那几张老面孔。随着丐帮的逐渐壮大,各类媒体上对于乞丐的负面消息也越来越多,这深深打击了祝钟山进行慈善事业时的荣誉感。在某次一天给了17个乞丐钱之后,祝钟山暗自发誓,在乞丐行业没有进行自我规范、净化之前,再也不向任何人施舍了……虽然这个誓言偶尔还是会被忽略。
今天祝钟山又有破誓的冲动了,这次在一定程度上是出自于愧疚感。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把衣服……呃,要不我给你点钱,去洗一下……要么再买件合适的衣服……这么冷的天,还是先去找个避雨的住处吧,是吧……”
让他来主动说话还真是要命……
但不管祝钟山如何语无伦次地提出一个个可行性方案,对方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这家伙是不是冻死了?一瞬间祝钟山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可笑念头——至少自己刚才跑过此人身边的时候那人还是活着的,死人是不会出声音的。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啊?”
他无可奈何地询问对方的态度,但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沉默无语。
“唉……”
叹了口气,他摸出钱包,抽了张一百元的纸币出来。看了看四周,已经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了,只好将纸币放在了那人的膝盖上——这时他才发现那人穿着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牛仔裤。
“你自己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吃点热的,衣服也……”
看着那个似乎已经融为公园布景的一部分的人,祝钟山不禁有些气馁,再也没有动力说下去了。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他这么想着,强迫自己卸下负疚情绪,转过身去……
啪!
背后发出了声响,“树木的一部分”动了。回过头去,正看到那人将百元纸币扔向空中。还来不及露出惊愕表情,一阵迎面风刮来,伟大领袖的画像贴回了抛弃者的脸上。
“唔呀!嘿!”
那人喘着粗气,把红色的纸币一把扯到地上,站起身来使劲地踩着。
祝钟山终于可以大惊失色了,但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种行为是否违法的问题。摇摇头把这个过于跑题的念头抛开,他大声喝止着还在不停践踏国家法定货币的现行犯:
“喂!你干什么啊?”
“不关你的事!”
对方尖叫着抬起头来。祝钟山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年龄估计是自己的一半大小。乱七八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小小的脸盘,红肿的眼睛下,挂着多半是泪水的痕迹。再仔细看看,才发现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可能要比自己身上的贵……
这时的雨点已经渐渐密了起来,两人带着各不相同的表情对视着。一方的很好解释,是歇斯底里地发作后清醒过来的人常有的,那种瞪着眼睛却又有些畏缩的表情;而祝钟山的则比较难以理解,他微微皱着眉,半张着口,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沉默的空气中填满了不断落下的雨丝,以及两人呼出的热气,还有躺在地上苦着脸看天的毛主席。
别多想!和自己没关系!别自找麻烦!祝钟山在心底不断告诫着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一个人既然会自我警醒,就说明此人的心里活动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常规思维模式,心理冲动和自我否定之间业已爆发了激烈的争斗。
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乞丐……和我有关系吗!?
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那也和我无关啊!
弄得这么脏……又不是我干的!呃…这个稍微有点责任……
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变成这副样子……不要想了!
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别想了!别想了!
脑子一团乱麻的状态下,祝钟山也不知自己在原地呆站了多久,是几秒钟还是过了几分钟?可以肯定的是不会很短,因为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外套已经湿了大半。而眼前那孩子的情况更惨,早已污秽不堪的外套上,雨水和泥水共同创作着超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
……把她送到派出所里去吗?这才是一个市民应该做的事情吧。
这样就对了……没问题的……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很清楚,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依然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便是那天晚上为之反复思想斗争的东西,那道内心深处的境界线——一边是独善其身的生活态度和对未知结果的恐惧;另一边则是对于另一种世界、另一种人生的渴望,那是被有意无意间封印起来的,出于本能的精神需求。
渐渐细化为雾气的雨丝之中,他们几乎同时呼出了一口热气,在风的作用下,白色的烟雾飘向同一个方向,减淡、散开……最后消散在同一片风雨之中。
他的手动了一动。深吸了口气,然后又动了一动。接着,手臂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向她伸出了手去。远处路灯的光晕中,仿佛要占领整个世界的雨丝,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毫无规律的四处飞扬着。
她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视线渐渐集中,最后整个视野里就只剩下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以及从头发和睫毛上不断滴落的雨水。
事后,他忘了自己的手在雨中停留了多久,只记得自己一时觉得眩晕,不久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就当他要换气的时候……
最后,她伸出了冰冷而细小的手。被那只长有些许老茧的手握住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呜…嗯…呜呜……”
“呵…呵呵……”
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叹息声在中途变成了笑声。
两人嘴角冒出断断续续的热气,在风的作用下,白色的烟雾飘向同一个方向,减淡、散开……最后融化在同一片风雨之中。
见5楼更新
liknight 最后编辑于 2007-02-24 14:5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