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有点特别。
她的身体很硬，像冬天里冻住的石头，但抱着我的时候，会很小心。她的手臂凉凉的，夏天抱着很舒服，冬天就有点冷。不过没关系，她总会用那张很大很厚的毯子裹住我们俩。毯子上有洞洞，妈妈说那是星星，晚上我们一起数。
我们住在一个铁皮大房子里，风总是呜呜叫，像受伤的狗狗。外面很可怕，妈妈说，有坏狗狗，很大很凶。有一次它们撞门，声音好响好响，我吓得躲到妈妈身后。妈妈站得直直的，挡在我前面。我听到奇怪的“咔嚓”声，还有坏狗狗的惨叫，然后它们就跑掉了。妈妈转过身，把我掉在地上的娃娃捡起来，拍拍灰递给我。“好了，星星，”她的声音总是那样，平平稳稳的，“坏狗狗走了。”我紧紧抱住她的腿，她的腿也是硬邦邦的，但我觉得安全。
妈妈教我认东西。她有一个破板子，上面有各种颜色的块块。“这是‘日’，”她用一根有点钝、不会弯曲的手指指着红色的圆圈，“太阳。”我看看墙上我用黑炭画的圆圈，又看看红块块，说：“亮！”妈妈眼睛里那两圈蓝蓝的光好像闪了一下，说：“星星真棒。是‘日’。”她说话有时会停顿一下，像在想词儿。
妈妈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我吃东西时，她就在旁边，用她发蓝光的眼睛看着我。晚上我睡着了，她还在那儿，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我问她为什么不睡，她说：“妈妈看着星星睡。”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
妈妈的手很灵巧，能修好从废墟里找到的、会唱歌的小盒子。她身上总有一股旧金属的味道，闻久了，像一种特别的家。她走路时，脚下会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像有轮子在转。她的动作有时很稳，有时会突然停顿一下，然后身体里发出“咔哒”的轻响。
直到那天下午。
妈妈正在修那个会唱歌的盒子，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蓝眼睛亮得刺眼，直直“盯”着大门。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吓人，一把抱起我。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平稳的调子，而是又快又硬：“星星！外面有人！别出声！”
我吓坏了，紧紧抓住她冰凉的脖子。“妈妈？”我小声问，声音发抖。
“别说话！”她抱着我冲到门边。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奇怪的轰鸣声，还有男人粗声粗气地说话：“……信号没错……就在里面……”
“哐！哐！哐！”有人用力拍打铁门。“开门！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救援队的！”
妈妈没有回答。她用一只手（那只手前面像个弯钩子）拉开了沉重的门闩。生锈的门发出难听的声音，打开了。
刺眼的白光猛地照进来，我赶紧把脸埋在妈妈冰凉的胸前。门口站着几个很高大的人，穿着厚厚的灰衣服，戴着头盔，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东西。他们看到妈妈，明显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都抬起来一点。但当他们看到我时，都惊呆了。
“老天！是个孩子！还活着！”一个人喊了出来。
我害怕极了，死死抓住妈妈衣服上的破口。
领头的那个人上前一步，他的眼睛从头盔后面看着妈妈，又看看我，声音很严肃：“**机器人**，把孩子放下。我们是人类救援队，带她去安全区。这是命令。”
**机器人？**
那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但他的话像冰锥刺进我心里。他在命令妈妈……放下我？
然后，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此刻冰冷得像铁块，没有任何起伏：“指令确认。移交程序启动。”
她抱着我的手臂，开始把我往外送！
不！他们要分开我和妈妈！
“不——！”我爆发出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扭过身，死死抱住妈妈的脖子，像藤蔓缠住大树。“妈妈！不要！”滚烫的眼泪疯狂涌出，“不要丢下小星！小星听话！小星乖！妈妈别走！”我把脸拼命贴在她冰凉坚硬的外壳上，那是我唯一的依靠。
妈妈的动作……好像……停了一下？非常非常短的一下。她眼睛里那两圈蓝光疯狂地闪动，快得像要爆炸。
但下一秒，她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下来：“称谓错误。移交是安全协议。”
那双抱着我的、熟悉的手臂，坚定地、不容抗拒地开始用力，把我从她身上……**剥开**。我感觉自己像被撕下来的一片叶子。她把我轻轻往前一推。
“不——！妈妈——！回来——！”我哭喊着，身体悬空，被那个穿厚衣服的男人有力的手臂接住，紧紧抱住。我拼命挣扎，踢打，小手绝望地伸向门里那个越来越小的、站立的身影。
铁门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缓缓关上。最后一眼，是妈妈那幽蓝的眼睛，在门缝里一闪，然后彻底消失。
门后。
它静静地站在空荡的庇护所中央。孩子的哭喊被隔绝，只剩下风声。它移动到角落的玩具箱，机械手拨开杂物。
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飘落出来，落在尘埃里。
照片上，一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婴儿的眉眼，依稀有小星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