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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knight - 2007/2/14 14:18:00
每逢N7、4日更新~
7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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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独行》
【Julián·Liknight·Hu·de Milchstraße  】


『引子·一』


  “说吧,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阴暗的光线渲染成淡紫色的烟雾积聚在头顶上,若抬眼能看到奇石悬空,身旁诸君也更仙风道骨一些,或许就能把这云雾缭绕之处附会作洞天福地、人间仙境……只可惜,抬眼看到的是布满细小污迹的天花板,身边也尽是些满脸酒色财气之辈,怎么想也知道那浮腾而上的是平价香烟的残瘴。
  二手烟圆阵的核心,是数杯绿茶蒸腾而上的别样香气。一个戴着眼镜,发迹线有些后移的人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嘬了一口。
  “这个……你们要我怎么说呢?”
  “从头到底!原原本本!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个叼着烟的胖子咧着嘴大声吆喝道。旁边几个人随即跟着起哄。
  “这个嘛……”
  戴着眼镜的人依然不慌不忙地嘬着茶,马上引起了更强烈的起哄声。
  “那是在……5年前,我还没来这里的时候。”

  四周的嘈杂渐渐平息。静静的办公室里,缓缓的倾诉声顺着烟茶氤氲攀爬上天花板,接着又穿透穹隆,倒溯着时间之河飘向天空……

『祝钟山』


  我们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姓祝,出生在领袖情结依然根深蒂固的年代——虽然一年多前众人敬仰的人间之神便已撒手人寰——因而被赋予了从主席诗词中摘来的名字。为自己取名的祖父显然是翻着文工团的弹词本挑了这两个字,因为他并没有去过南京,也没想过这读音和吴中才子祝枝山的名字以及某骂人之词的方言读音都很相似。

  祝钟山小时候还有不少人能一看便了解他名字的出处,但当他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多家单位的招聘人员都高抬他与国父同名了。那时,被迫僭名的伪国父家里景况十分惨淡。祝家是最早体会到“下岗”这个新词的含义的家庭之一。正因如此,希望尽早担起家庭经济的祝钟山也是用工单位开始吃技术工不足的苦头之前,最后几批纯粹的职校毕业生。

  那时被人看作无奈之举,甚至为不少人轻视的选择,却使他在坐2望3的年纪便当了4年的生产副主管。在祝钟山领到赶超白领阶层的薪水那天,已经看了多年门房的父亲不顾风湿通,乐得冒着小雨满弄堂夸儿子,这一多半是为自己出一口遭多年白眼而积压下的恶气。对此,远亲都赶不上的诸位反应各不相同,当然多数人是大叹想不到世界变得如此之快,乌鸦和凤凰转眼便互换了羽毛行头。例如邻居家大学毕业却闲晃2年之辈的父母,他们虽然不会因此而反省自己的失策,但由此产生的酸葡萄心理还是让他们没在背后少扯“他最多也就是个副主管”之类的闲话。

  祝家和那对邻居在半年后就因市政动迁而各奔东西,不然他们此时一定会因为自己的预言得以验证而憋在家里偷着乐呢。祝钟山始终无法继续升迁,或许多少是出于其学历不够唬人,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性格问题。
  祝钟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外表到言行,都是让人看一眼就想忘掉的类型,就算偶尔有人想记住也很难记得住。从上小学到职校毕业再到工作十几年,他在群体之中一直都缺乏存在感。上初中的时候,一次春游后回校,满车人都没有发现班主任漏点了一人。直到晚上祝母打电话到学校值班室询问,才有人意识到祝钟山没有上车。第二天早上,灰头土脸的祝钟山出现在家门口——他一个人从40公里外的郊区古镇走回了家里。

  至于同学、同事聚会忘了叫他或是最后才想起他来,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像他这样毫不起眼的人,之所以会被提拔,纯粹是业绩考核的结果。当年人事主管盯着他打量了半天,还是没想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神情疲惫慵懒的青年。

  祝钟山并不是讨厌与人交流,只是天生内向的性格让自己缺乏融入集体圈子的契机。幸而中国人多,谁也不会觉得有一个两个离群者能对社会主义建设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天生没长一张引人同情的脸,已经失去互助精神的一代人也不会来关心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好在祝钟山也不在意,他乐得清闲。直到找工作时频频碰壁,他才意识到自己装也得装出一副“能与他人打成一片”的德行,不然家里在半年之内就要落得靠盼望飘渺不定的“社会关怀和党的温暖”来过活的地步了。

  生活的改善并没能让祝钟山也改善自己的待人接物,虽然自己大小算个领导,但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就没对属下的同事多说过一句话。渐渐的,在员工之间流传起“竹筒”这个绰号,意即沉默寡言“闷罐头”。这个绰号传到主管耳朵里,毫无竞争压力的正手开玩笑道:
  “别太过分啊,竹筒填多了炸药就会变成爆竹,发作起来可厉害。”
  然而谁也没把这个笑话当回事,事实上也确实不必担心某人会真的发作,因为他本人也知道,自己这只生性淡薄的空“爆竹”爆炸的可能性,要比伊朗核弹爆炸的可能性小的多。

  虽然祝钟山本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处世风格,但他父母却为儿子的将来担心不已。温饱富足的生活状态自然会导致人们向某个精神领域的进一步追求,古人将其总结为“饱暖思淫欲”。当然,淫欲是本体的主观需求,即使在法制清明如我国者,通过各种非法渠道也可以得到满足的。而在主体的连带社会利益者——尤其是可爱的中国家长们眼中,孩子在这方面的追求应该更接近于柏拉图式。

  生活不好过那几年,自然没有闲功夫去操心儿媳妇的问题——看儿子的样子也不像是吃得上软饭的。既然现在自己家的经济状况在这个发展中国家的发达城市里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了,那么传宗接代的提案也顺理成章地摆进了家庭议事日程。
  从祝钟山被公司安排到夜大进修开始,父母、亲戚、同事们就前赴后继地当起了月老、红娘。经历了3年的履战履败后,除了有切身利益的双亲,再也无人愿意操心“竹筒”的感情问题了。
  “你好歹也用点心啊!老大不小了,要求别太高,也想想自己今后怎么过吧!”

  一个人过啊……祝钟山没把这话说出口,但此时他的确认为这是自己的真心话。虽然不断有人为他的终生大事着想,但屡屡受到或大或小的打击之后,自己也多少心灰意懒了。
  也许,自己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了吧。父母因为退休金政策的改善,无需再完全依靠儿子的经济支持。就算一家人的关系依然像当年挤在亭子间里时那样紧密,父母早晚也要先自己而去。想到这里,祝钟山不仅怅然……自己并不是不愿让别人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也曾对几个对象产生过情感的波动,但天生内向、被动的性格却屡屡成为障碍。或许第6个“准”女友的话最有代表性:
  “也许一直相处下去的话,我最后会接受你、尊敬你,但我实在是无法喜欢上你。”
  用某个徒弟的话来说——师傅已经收到超过一打的“好人卡”了——虽然祝钟山并不懂所谓“好人卡”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们的话题终于回到了那个过了立冬却还未在气象学角度上入冬的冬天。那年祝钟山29岁。
liknight - 2007/2/18 2:43:00
『那个雨夜,那伸出的手』


  祝钟山那天晚上加班。他经常加班,因为回家也没什么事好干。
  他的唯一爱好是阅读——或许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好好看书,所以某次站在书架前看完半本欧·亨利小说集之后,如找到了相见恨晚的挚友,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了那个毫无经济效益的文字世界中去了——那是不必挑特定地点、时间,随时都能行乐的爱好。
  事实上,公司卫生间里的“厕上读物”就是由他负责不断进行更新换代的。这事一度让前任生产主管很火大,因为他认为欧阳修的阅读习惯会减少员工的实际工作时间。但前主管每拿掉一本,祝钟山就会补一本进去,直接找其交涉也在“竹筒太极”的推手下毫无效果,而上司也懒得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所以直到前主管升迁调任,他和祝钟山之间的关系都一直不温不火,直到现在两人偶尔见面,前主管的脸色都会马上晴转多云。但祝钟山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只是固执地走在自己走惯了的路上而已。

  另外,祝钟山也喜欢在没人的清净环境中工作。习惯孤独的人,最后都会懂得如何享受孤独,虽然这种享受在深层次上是相当苦涩的,但当事人多半会强迫自己甘之若贻。祝钟山已经习惯了在没人打扰的环境下,把自己沉入工作与思考的谷底,埋没在电子板、程序命令与线路图之中,这样一来就可以让窒息的大脑不再去渴望其他精神需求。至于生理需求,祝钟山不得不惭愧,几年前公司组织基层干部海南旅游之后,自己就已经数次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平时也会买些不一定放得出来的碟片或者没有发行批号的书籍杂志……

  时针和分针在刻度8与9之间重合的时候,祝钟山关上了办公室的灯。下楼、走出电梯,和门房熟脸的老头打了个招呼,他便裹紧外套走进了被地上灯光和云朵反光渲染成昏黄色的世界。
  这座城市的时钟似乎走得比这国家的大多数地方更慢,所以在这个时间依然可以轻松找到能满足胃舌的地方,而且无论广淮川鲁、中西贱贵,各种类型应有尽有。曾有洋人惊异于这里的人对于吃的执着,但住了几年后,他则转而反省自己原本对于吃怎么会那么不讲究。

  轻轨列车的末班车离开始发站的时候,祝钟山剔着牙踏上了归途。他无须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便能回到住处,那是几年前为了方便上夜校而租下的,由于父母认为他和家人住在一起不利于搞对象,就一直没叫他搬回去。他独居的小窝是一套蜷在市中心的老式建筑里,经过独门独户改造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中间用屏风拦开,分为卧室和起居室兼客厅,厨房和厕所兼浴室都在门外。祝钟山最近一直盘算着是不是干脆把它买下来,反正再住个3、4年的话,租金加上自己的房贷,也足够在地皮不热的地方买套小公寓了。

  一边算着房贷利息,一边漫步在旧法租界的繁华街道上,道路两侧彻夜不灭的照明灯将橱窗里由展示商品组成的场景烘托得如梦似幻,勾引着来往行人的目光——更进一步讲是他们的钱包。幸而祝钟山对这些满足虚荣心的效果远大于实际功用的产品毫无兴趣,他在火树银花之间加快了脚步……嗯,实际上是因为开始下雨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相当令人不爽,原本应该让人感到冬意的气温总是死皮赖脸地高高在上,而当不熟悉本地气候的人以为可以继续秀自己的身材时,阴冷潮湿的夜风和时不时飘落的雨丝却又带来彻骨的寒冷。甚至在北方习惯冰天雪地,自认耐寒的人,来到此处也不免大骂这鬼天气。祝钟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这极富特色的地方性气候有什么亲切感。而且向来不喜欢雨天的他,更是厌恶这城市里阴冷的冬天。
“真见鬼!气象局XX是吃干饭的啊!”
  骂罢,自己也不禁莞尔,早就知道那是吃皇粮的人坐在空调房里测出来的数据,还会相信天气预报,该怪自己笨才对。幸好,不远处的交通信号灯后面,老式洋房的尖屋顶已经清晰可见。
  祝钟山裹紧外套,在稀稀拉拉的雨丝里奔跑起来。他决定穿过街角的小花园,取最近路线冲过雨雾。日后想来,这个决定,甚至这场没有被预报的雨……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数。

  迈着大步,旧皮鞋踏过碎石路面,花园的排水系统并不好,路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积水。
  “啊!”
  祝钟山踩到了一个小水塘,随即耳边响起了轻声的惊呼。回过头去,灌木的阴影下,蜷缩着一团脏兮兮的衣料……当然,那肯定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但由于那人缩着手脚和脑袋,从他这里完全看不到上衣以外的东西。
  “抱歉。”
  简短地赔了个礼,祝钟山想转身离开,他信奉某位没啥名气的写手的格言——现在的这个社会上,对自己和别人都好的善举就是永远麻木不仁。但他的脚步并没能迈开,格言归格言,良心归良心,他这个年代出生的人,从小受到的思想品德教育,以及长久以来形成的人格,都让自己无法做到彻底的不知羞耻。

  “对不起,没事吧。溅到你了?”
  他转身走近那人,弯下腰来——终于能分辨出埋在手臂与膝盖间的脑袋了——以尽量诚恳的语气问道。
  从肮脏的衣着,和蓬乱的头发来看,这人可能是个乞丐。或许是因为自己家也差点沦为乞丐而有一丝兔死狐悲之伤,祝钟山遇到乞丐时总是会掏出些零钱来。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城市里的乞丐数量突然高速增长,而且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总能看到那几张老面孔。随着丐帮的逐渐壮大,各类媒体上对于乞丐的负面消息也越来越多,这深深打击了祝钟山进行慈善事业时的荣誉感。在某次一天给了17个乞丐钱之后,祝钟山暗自发誓,在乞丐行业没有进行自我规范、净化之前,再也不向任何人施舍了……虽然这个誓言偶尔还是会被忽略。
  今天祝钟山又有破誓的冲动了,这次在一定程度上是出自于愧疚感。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把衣服……呃,要不我给你点钱,去洗一下……要么再买件合适的衣服……这么冷的天,还是先去找个避雨的住处吧,是吧……”
  让他来主动说话还真是要命……
  但不管祝钟山如何语无伦次地提出一个个可行性方案,对方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这家伙是不是冻死了?一瞬间祝钟山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可笑念头——至少自己刚才跑过此人身边的时候那人还是活着的,死人是不会出声音的。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啊?”
  他无可奈何地询问对方的态度,但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沉默无语。
  “唉……”
  叹了口气,他摸出钱包,抽了张一百元的纸币出来。看了看四周,已经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了,只好将纸币放在了那人的膝盖上——这时他才发现那人穿着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牛仔裤。
  “你自己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吃点热的,衣服也……”
  看着那个似乎已经融为公园布景的一部分的人,祝钟山不禁有些气馁,再也没有动力说下去了。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他这么想着,强迫自己卸下负疚情绪,转过身去……
  啪!

  背后发出了声响,“树木的一部分”动了。回过头去,正看到那人将百元纸币扔向空中。还来不及露出惊愕表情,一阵迎面风刮来,伟大领袖的画像贴回了抛弃者的脸上。
  “唔呀!嘿!”
  那人喘着粗气,把红色的纸币一把扯到地上,站起身来使劲地踩着。

  祝钟山终于可以大惊失色了,但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种行为是否违法的问题。摇摇头把这个过于跑题的念头抛开,他大声喝止着还在不停践踏国家法定货币的现行犯:
  “喂!你干什么啊?”
  “不关你的事!”

  对方尖叫着抬起头来。祝钟山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年龄估计是自己的一半大小。乱七八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小小的脸盘,红肿的眼睛下,挂着多半是泪水的痕迹。再仔细看看,才发现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可能要比自己身上的贵……

  这时的雨点已经渐渐密了起来,两人带着各不相同的表情对视着。一方的很好解释,是歇斯底里地发作后清醒过来的人常有的,那种瞪着眼睛却又有些畏缩的表情;而祝钟山的则比较难以理解,他微微皱着眉,半张着口,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沉默的空气中填满了不断落下的雨丝,以及两人呼出的热气,还有躺在地上苦着脸看天的毛主席。

  别多想!和自己没关系!别自找麻烦!祝钟山在心底不断告诫着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一个人既然会自我警醒,就说明此人的心里活动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常规思维模式,心理冲动和自我否定之间业已爆发了激烈的争斗。

  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乞丐……和我有关系吗!?
  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那也和我无关啊!
  弄得这么脏……又不是我干的!呃…这个稍微有点责任……
  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变成这副样子……不要想了!
  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别想了!别想了!

  脑子一团乱麻的状态下,祝钟山也不知自己在原地呆站了多久,是几秒钟还是过了几分钟?可以肯定的是不会很短,因为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外套已经湿了大半。而眼前那孩子的情况更惨,早已污秽不堪的外套上,雨水和泥水共同创作着超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

  ……把她送到派出所里去吗?这才是一个市民应该做的事情吧。
  这样就对了……没问题的……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很清楚,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依然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便是那天晚上为之反复思想斗争的东西,那道内心深处的境界线——一边是独善其身的生活态度和对未知结果的恐惧;另一边则是对于另一种世界、另一种人生的渴望,那是被有意无意间封印起来的,出于本能的精神需求。

  渐渐细化为雾气的雨丝之中,他们几乎同时呼出了一口热气,在风的作用下,白色的烟雾飘向同一个方向,减淡、散开……最后消散在同一片风雨之中。

  他的手动了一动。深吸了口气,然后又动了一动。接着,手臂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向她伸出了手去。远处路灯的光晕中,仿佛要占领整个世界的雨丝,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毫无规律的四处飞扬着。
  她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视线渐渐集中,最后整个视野里就只剩下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以及从头发和睫毛上不断滴落的雨水。

  事后,他忘了自己的手在雨中停留了多久,只记得自己一时觉得眩晕,不久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就当他要换气的时候……
  最后,她伸出了冰冷而细小的手。被那只长有些许老茧的手握住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呜…嗯…呜呜……”
  “呵…呵呵……”
  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叹息声在中途变成了笑声。

  两人嘴角冒出断断续续的热气,在风的作用下,白色的烟雾飘向同一个方向,减淡、散开……最后融化在同一片风雨之中。

见5楼更新
laputachen - 2007/2/18 9:01:00
不错,这情节有意思,虽然在冥冥之中我已经想到了那乞丐是个女孩子……
liknight - 2007/2/18 12:06:00
原帖由 laputachen 于 2007-2-18 9:01:42 发表
不错,这情节有意思,虽然在冥冥之中我已经想到了那乞丐是个女孩子……

啊,多谢。
那个女一我应该给了很多暗示了:D
liknight - 2007/2/24 14:54:00
『引子·二』

  “然后呢?他就把你带回家了?”
  “才不是呢!”
  女子红着脸大声辩解。身边的同伴则都不怀好意地嗤笑着。
  “他把我送到派出所去了。”
  “啊~!哪有这么笨的男人!”
  一个穿着深色毛衣的女性仰面朝天躺倒在沙发上,用肢体动作表达着她的不屑和不满,同时掩饰着某种不愿为人知晓的情绪。
  “不过我中途逃掉了……”
  “啊?”
  “因为我有点怕……”
  “那、那后来呢?”
  大屏幕上还在播放着代价12元包厢费的版权MTV,但已经没人去吟和那首听到发腻的歌了。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在音乐中辨别着越来越小声的诉说,大多数人都是以听言情小说的心情等待着故事剧情的发展。
  “后来……我们就去了他朋友的家里。我一路上还在不断闹别扭……”

『袁淼淼』


  女主人公姓袁,出生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最动荡的那一年,直到广东某地吃野味吃出毛病来之前,那也是本国最为混乱的一年。当然,她对此是完全没有记忆的,而这一年的另一个意义是,生育高峰结束了。她进幼儿园的时候,本市人口终于实现了负增长,虽然此时全国人口已经突破了11亿,将近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80年代末,一些曾被视为迷信而遭破除的风俗习惯早已复苏,父亲拿着生辰八字去找先生推敲了一番,最终得了这么一个让袁淼淼在小学时代甚是仇视的名字——因为笔画太多,很是难写。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从社会学研究的关注程度上讲是一个比较被忽视的群体——被定义为“小皇帝”之流的第一代独生子女至少要比他们大个五、六岁;而本地小孩和移民子女混居,几乎以普通话为母语的“新市民”则要比他们小个五、六岁。第一代通常会受到很大关注,人们都想看看这些人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而过渡期的那批人自然就被忽视了。没用过粮票、极少坐过摆渡、也没几个记得南京路西藏路的天桥是什么样子、会用电脑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就像是上一批人的复制品,只是年纪小些罢了。然而,这些斜睨着所谓“80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的背影或侧影,在社会研究者们“理所当然”的忽视下成长起来的人,也有着与众不同的烦恼。讨论这些烦恼的异同似乎没什么意思,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们这批人有着连初代独生子女都不禁为之担心的生活态度和习惯。
  但对这些事情的担心是多余的,无论下一代与我们的生活习惯有多么不同,在他们成为社会主人的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主流。这就像只有永远的后现代艺术,而没有不变的现代艺术。只是一群害怕自己年华老去时不为主流风尚所融的人,希望在自己还打得动小孩的时候多多影响他们,将下一代的胚子尽量塑造成和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相符的样子,虽然他们也知道再怎么捏也不会出现两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几千年来莫不如此。

  当然,这些在主流评论看来或许没道理的晦涩道理,袁淼淼当时是不会去考虑的。个性活泼好动、思想活跃奔放——根据她的说法,这是因为自己是双子座的缘故——的她,当时所烦恼的是与宏观社会不可类比的现象。那就是自己交不出校服费的问题。

  袁家不穷,靠倒卖皮货发家的母亲很有钱……对,只是母亲很有钱,父亲是很穷的。
  袁父每个月的可支配收入仅够买两条牡丹烟,或是打几场小麻将——雪上加霜的是他输多赢少。袁母的观点很传统、很能代表本国传统市民文化,那就是“男人有钱容易变坏”。可怜袁父已经快拿退休工资的年纪了,想坏又能坏到哪里去?虽然袁母能针对这一点提出不少反论来……
  有人说袁父很有本市男人的传统美德,但其实他远比平均水准窝囊的多,而且也缺乏了常被忽略的一个特性——其实本市男人很好面子。普通家庭,无论在家里对妻子多么迁就,丈夫在外人面前都是相当风光的,何况迁就和妻管严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就像人民民主专政和极权专制政府之间的区别……但袁家则不然,袁父是在袁母手下当差的,其对外形象可想而知。袁父也不是生来不好面子,很明显是常年的婚姻生活导致了这个结果——袁母要比袁父小很多,因此从这户家庭刚组成开始,丈夫就一直迁就着妻子,兼之女方的日益坐大、顺竿上爬,最终就成为了传统大男子主义家庭的倒置版。

  袁家…不,袁母虽然有钱,但却吝啬的紧,至少袁淼淼这么认为。从记事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就都是妈妈自己做的。虽然这在很多年后会成为温馨的回忆,但在当时的袁淼淼看来,这纯粹是妈妈不舍得花钱的表现之一。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事例:

一 全家人出去玩,能跑短途决不跑长途,能坐火车决不坐飞机。在妈妈看来,崇明岛和海南岛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面积上差了一个座次而已;灵隐寺和布达拉宫也只是宗教派别的不同罢了。
二 夏天家里的冷饮经历过三个历史阶段:爸爸还在厂里工作时带回来的盐汽水、自制绿豆汤加冰块、万恶的正广和又复兴了盐汽水。
三 自打家里的生意忙到妈妈没空缝衣服以后,自己的行头肯定是从堆在家里的货物中抽出来的。
四 有一个装满值钱首饰的盒子,但每次出门从头到脚却都是假货——虽然别人总看不出来,还夸……
五 这是最夸张的,总把一个脸盘搁在水龙头下面,把龙头拧到最小,以慢得让人脖子发痒的速度滴水——她说这样滴的话水表不会转。

  凡此种种……还能举出一大堆来。另外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值得花的钱就不该花”,并且一生将其贯彻如信条。受此牵连,时不时会有人因为种种原因,用一种混杂着鄙夷和同情的目光看自己,这是让袁淼淼最无法忍受的。

  “老妈~你就给我校服钱嘛~好嘛~”
  袁淼淼摇着正在验货的妈妈的手,拉长了声音发嗲道。
  “别烦,别烦。妈妈正忙着呢。”
  女老板头也不回地翻着重重的一叠皮夹克。
  “人家同学都买了呀~”
  “人家是人家,妈妈是干这行的,还会吃这个亏?”
  “可老师说不穿校服不能去上课的呀~”
  “听他们胡说,又不是义务教育,我们付钱的,学校还能不让你进校门?”
  “可是……可是有规定的呀~”
  “校规上肯定没有这条,你当妈妈报名的时候没看过啊。”
  “可是……哎呀!买嘛~好嘛~”
  “去去。”
  “…………”
  “哼!你不给我买我就不去学校了!丢人死了!”
  “丢什么人?你敢不去,过年黄山也不要去了。”
  “呜……”

  女儿完败……在她记忆中,自己和妈妈斗嘴就从来没赢过。
  “谁知道这此是不是又骗我们到佘山去转一圈……”
  袁淼淼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上次说去洞庭湖,本以为能到阳澄湖转转,结果最后只到了淀山湖……这次真有点担心会不会去爬铁臂山(注:长风公园内的人工山)。
  “什么?”
  “没、没什么!”

  女儿一溜烟地窜了出去,爬上楼梯找到在阳台晒太阳的爸爸。
  “老爸~~”
  “老爸可没钱啊。”
  第一句话就把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也不知到底谁的谈话艺术更高明一些……
  “呜呜……不去学校了。”
  “乖女儿,来!”
  爸爸想一把将她抱起来,但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别担心,老爸教你个好办法。”
  “真的?能要到钱?”
  “……钱……是要不到,不过可以不穿校服混进学校里。”
  “…………”
  袁淼淼无力地耷拉下了脑袋。

  父亲的办法是非常简单而且无聊的——让先进门的同学把校服脱下来从围墙上扔出来,然后自己再穿着混进去。但他的方法显然是纸上谈兵,因为他忽略了另一个必须穿校服的场合——早操时的情况。
  当然,这种办法从一开始就是掩耳盗铃,因为真正会因为校服问题而不满的只有校方而已,但校方本来就知道她是没买校服的。幸而,学校最终也屈服于袁母的坚韧态度,没怎么找袁淼淼的麻烦。而不穿校服坐在同学之间突兀感,也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消失了——因为样式和颜色实在太难看,新鲜感过后,大多数人都在进了教室之后就脱去校服,不久后干脆就有不少人不穿校服来上学了。
  就在学校觉得指导者形象和新校规的权威性受到动摇,要出手严整的时候,袁母顺利签下了新校服的供货合同。一是由于价格远低于原来的合作商,二是学校也乐得再收一次钱,于是袁淼淼终于可以不付校服费穿上校服了。只是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首先是班里收钱的时候自己的尴尬处境;再者,到最后还是穿着“妈妈扔给自己的衣服”。但此时,母女间矛盾的核心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是两代人对于异性价值评断的标准不同的问题……换句俗话说就是早恋问题。高一下半年开始,两人的关系渐渐明朗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两人偶尔会在校外共处时被人碰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两人被看到出入于校规严禁进入的场所——这也不算什么,因为国家法规对此并没有禁止,但问题是看到他们俩的人偏偏喜欢传闲话……2、3天后,经过几次改编的版本已经在一定范围内流传开了。

  “淼淼……你…你真的和那个谁去开房了?”
  被好友这么一问,袁淼淼差点没把午饭喷到她脸上。天晓得这孩子到底明不明白所谓“开房”的实际过程和所需手续……流言这东西,越是把真相遮着掩着,其口头版本就会越发离奇。于是她决定干脆把事实情况挑明,以此来阻断妄想之流。

  通常,即使有人想要把真相解释清楚,也无法平息所有人对未能明示部分的猜测;但袁淼淼不同,她的口头表达能力相当出色,如果早生五千年,肯定会被族长们推举为巫师以传承部落的历史与文明。而她又天生与“羞涩”一词无缘,肠子直到让最追求细节的人也对她话尽锱铢的叙述无从追问。总之在她的一番自陈之后,再好奇的传谣者也对这个已经毫无悬念的故事失去了兴趣,转而寻找更能吸引人眼球的新闻。

  但谣言殆息的同时,另一方面的麻烦又翩然而至。作为指导者、教育者、规范制订者,他们可以容许大多数人不把自己订的规矩当一回事,也可以忍耐一小撮法外之人偷偷摸摸地干点儿有背明令的事,但他们决不允许有人公然与自己唱反调。因为那太显眼、太不尽人情、太影响自己的形象……说明白点:你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儿,但你不能到处说你不把我当回事儿。面子就是政绩,张扬即非顺民——这个流传千年的本国特色官僚法则,直到很久以后袁淼淼才搞明白。当时她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居然会对身遭的方方面面都产生影响。这也不只是她的毛病,因为在她与她周围的人中,会为此而瞻前顾后的似乎越来越少。

  善作思想工作的人们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双方父母被通知去学校“谈谈”,但最后只有袁父跑到教导室里哼哼唧唧了一番,母亲大人根本没理会这茬。无论哪一方的家长,即使拥有再独特的个性,也无法让自己的想法模式逃脱习惯思维的桎梏。因此,原本应该是三方出席的磋商,在一方缺席的情况下达成了老掉牙的最终决议。在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这个问题上,几乎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份慕尼黑协定。

  虽然本国自定鼎以来就大举破除三纲,一度从表面上消除了“夫为妻纲”之说,也曾大肆宣传本国无“君为臣纲”之道,但对于“父为子纲”之理却始终默而认之。但在这个新生技术、更重要的是新兴思想汹涌而至的时代,仅仅靠人生经验已无法满足指导下一辈的需求。长辈在道义上的绝对权威和在理论上的相对匮乏形成了一个令人困窘的矛盾,单一的喝令手法此时显得底气不足,而其他传统手法又显得治标不治本;碍于对身份地位的认同,又不可能像真正的鬼佬一样放下架子来交心——即使突然想那么做,长久阳奉阴违的对方也多半不会信你。本国家庭的代沟问题,只有到两辈人的社会地位相同之后才能日渐缓和。不幸的是,也有一辈子就那样互不理解,直到无法再对话的时候才追悔莫及的人。

  袁家的第一、第二把交椅经过短暂密谈之后,很自然地决定了扮演红、白脸的人选。袁父唯唯诺诺、苦口婆心一番之后,由袁母来义正词严、威逼利诱一段,接着袁父返场安抚一下避免冲突升级,然后再是袁母的当头棒喝……这蜜糖加皮鞭的手法,袁家二老算不上玩儿得炉火纯青,但也足够把个小丫头片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次日,各遭不幸的两人又不得不面对身边其他人的白眼——慕尼黑方面也有人嘴不严。他们的那些同学,也许也包括他们自己,大多数人在本人遭到“镇压”和排挤的时候会呼天呛地、愤慨不已;听闻其他地方发生这类故事之后,多少也会嗟叹一番,或有狂侠者揭案痛斥世道不平;而当事情发生自己周围,用眼睛就能看得到当事人的时候,这些慷慨之士则几乎无一例外地敬而远之。治世之下,所谓少年英雄恐怕只存在于唇舌之间、昼寝之时。

  正所谓:自古折枝嬉笑多,蒂泪花愁无人顾。

  为师长者,必以大多数人效仿也不会出问题的标准为规矩;为父母者,专将自认最适合子女前程的规划为准绳;为同僚者,凡自己敢想不敢干、敢做不敢当之事皆以为笑柄而寻得自我满足;惟有当事人,才会把事情本身的意义提高到超越世俗之理、人生之道的高度。
  只有他们两个把这当一回事,仿佛这一分离——其实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便似劳燕纷飞,生死两决;有朝一日素衣访故,也怎堪孟姜啼雪、英台哭坟之怨。而其他人,或把这当成每年都要解决的千百个微不足道的麻烦之一;或把这看作年青人初涉人世的懵懂之误;更多的则视之似过眼浮云,待之若茶饭谈资罢了。

  这造成两人与周围人之间的严重隔阂。没多久,这隔阂就使得两人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和愤世情绪——仿佛这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作对,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真情挚爱。如果两人本就处在冷淡期,或许受此压力就干脆一拍两散了;但偏偏他们正在如胶似漆的阶段,被世界隔离的错觉催生出类似吊桥效应的结果,两人越发感到对方是如此不可缺少。
  “没有了你,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理解我呢?”
  不讲方式方法的粗暴镇压造成了这样的反效果,但估计这错误还会在别的家庭中继续犯下去,因为在阶级统治下——源于那仅存的一纲——阶级之间永远无法互相理解,这个问题只有当阶级差异消失之时才有望解决。但从本国的现状和传统来看,得再等个百八十年才看得到希望。

  让我们暂且搁下对历史的控诉和对未来的展望,把故事引回到那个不算冷的冬夜,袁淼淼夜奔之时。那年,她刚满17岁。
 
见8楼更新
laputachen - 2007/2/25 8:15:00
[捂住眼睛] 不看不看,就是不看,不更新完就是不看!
[睁开一条缝] 咦,女主角的名字好奇怪啊……
DC简谱 - 2007/2/27 12:25:00
原帖由 laputachen 于 2007-2-25 8:15:20 发表
[捂住眼睛] 不看不看,就是不看,不更新完就是不看!


呐。如果更新完了再看,我想我们就不敢看了!(太多吓跑了人=v=

还是定期更新比较明智~ -____,-b
liknight - 2007/3/7 0:37:00
『那个雨夜,那伸来的手』


  话不重叙。且说袁家小姐一日归还家中,见二老高堂正色而坐,不怒自威。那小姐心中便已怯了三分。低头问安已罢,紧挪莲步欲归内室。脑后呼闻母亲一声呼唤,直惊得三魂失二、七魄走六,抖衣站在原地。再欲挪步,却似那泥塑的偶像、石凿的假人,半点动弹不得。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何怕鬼叫门”。却不知那袁家小姐何故惊慌如此,且待我细细道来。
  这儿有弦子伴奏的话就能给您唱一段儿了,可惜……

  因为屡教不改,袁母这次真的怒了,后果的确很严重。她倒不是觉得对女儿的行为拨乱反正有多重要——她年轻时远比这孩子更离经叛道——袁母是从向来俯首帖耳的女儿这次敢一再逆上的现象中察觉到了某种危机……袁母很聪明,她自然知道这种言出必效的关系不会维持一辈子,但在自己的计划中,现阶段的孩子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让自己渐渐放松监管的程度。于是,出于防微杜渐的考虑,将反抗分子的捏杀在萌芽状态下是最妥当不过了。

  但这次她失策了,候补起义者的顽固程度和抗争决心大大出乎其预料,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席卷了这个家庭。鞭子蜜糖政策简约化为纯粹的暴力镇压,而暴民则以不合作主义抵抗。最终,女儿咬紧嘴唇擒着泪跑出门去,袁母望着她的背影,点点头说道:
  “不愧是我的女儿啊。”
  袁父报以“还有心思自我满足”的白眼,随即披衣服准备追上去。
  “等会儿!不用管她,叫她吃点苦头。”
  袁父一言不发地又白了老婆一眼,顶风撞入夜色之中。

  袁淼淼负气出走的最初几分钟,脑子里除了受伤的自尊和愤怒之外无从它顾。等到因羞怒交加而涨红——也有那一巴掌的缘故——的脸渐渐冷却下来之后,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自身的处境,简单说就是现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讲,是今后如何处理这件事,以及自己和父母之间关系的问题;从小而实际的方面讲,这一夜该上哪儿去……这是眼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
  回去是不可能了,虽然微不足道,但自己也是有思想、有文化、有尊严、有觉悟的现代(准)女性,在与旧势力决裂之后不可能再走回头路的!……吧。那么能到哪里去呢?小小的自我解放战士认真地规划着革命道路……

  仔细考虑过之后,袁淼淼发现自己的人际交往圈子实在是不够宽广,现有的经济能力更是惨不忍睹。身上现金为52元,手机里还有12.5元、5~6小时的待机电量,写着自己名字的存折则遗留在阶级敌人的势力范围中——家里,而且说到底这些都不是自己的钱,花着反抗对象的钱反抗他们,这是和真正起义者最大的区别所在。
  住旅馆是不可能了——其实是可能的,但她对城市底层人群的生活状况并不了解——住亲戚家?自己的亲戚也就是父母的亲戚……朋友家?所有的朋友都是同龄人,完全没有在不被家长知晓的情况下接纳未成年人的可能性。至少在本市,一个17岁的孩子想闹独立根本就是自找没趣。此刻袁淼淼正在切身体会着这个常识。

  才想了不到5分钟,革命热情就已经大受打击。袁淼淼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身上,花去了财政预算的2.3%,求援的电波带着爱与彷徨飞向云霄。找了个挡风避雨、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商场,袁淼淼不顾看摊子大妈厌恶的目光,浏览着从来不买的杂志,耐心等着爱的回音……天不随人愿,又发了两条短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直接按了通话键。
  毫无感情的女声念叨着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不得已,只好拨了他家里的电话。从这个不假思索的举动上,很明显能看出袁淼淼的为人处事与深思熟虑、瞻前顾后之类的形容词无缘。
  “喂?”
  手机里传来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在想明白她是谁之前,袁淼淼就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上人的名字。
  “哦,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吧?”
  “啊?哦……”
  现在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是那个自己心目中未来伴侣的妈——有趣的是她从来没想到过“婆婆”这个词。
  “我告诉你呀,我们家的……”

  接下去,婆婆候选人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她自己为他们家的某某策划的人生道路,以及“你”的出现会让他辉煌瑰丽的前途蒙上多少阴影,还有从孔孟程朱延续到马列毛邓的本国传统文化……在还能听得懂的那部分中,袁淼淼闻出了不祥的气息。自己所选定的另一半估计已经身陷囹圄——在她看来,拔了网线收了手机的卧室和牢房差不多——自顾不暇了。

  这一来,最后的出路也被堵上了。
  “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忘了是在哪本言情或是武侠小说上看来的话,此时欢蹦乱跳地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只是她并不明白,可供她容身的地方、愿意接纳她的人多的是,只是她自己将他们都拒绝了。

  青春期的孤独,其实是在否定了已往的生活之后,对未来的预见却模糊又无法确定;拒绝了人生的启蒙老师——父母之后,却又在内心迫切需要一个如同父母般伟大的指导者。只是,永远也不会再有谁,能像父母这样无私地教会我们那么多东西。又想要可以依靠的对象,又想要那个依靠完全服从自己的想法。这种生命中必然的自私,或许是对婴幼时那种饭来张口的生活的追忆,或许是人类这个种族为了使子辈独立而深植在基因深处遗传代码……总之,直到现代社会,几乎所有人还是会经历这个自我孤立的阶段。

  至少我们的女主人公已经陷入了自找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关上手机,商场喇叭里也开始放送每日赶人用的音频。走出玻璃门,立冬后的寒风扑面而来。虽然气象台还振振有辞地说现在还不算入冬,但袁淼淼的切肤之感告诉她,这是有生以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夜。

  漫无目的地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现在正是本市交通一天中最为繁忙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都卯足了劲冲向饭碗和被窝的所在,饥肠辘辘的人们都不会注意那些无家可归或是有家归不得的苦主。更何况是自己不肯回去的人。

  不知不觉中,袁淼淼发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赶紧站住脚步,然后开始了今天不知第几次的心理斗争。正在她为自己的“人生抉择”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淼淼!”
  循声望去,一眼就在无数的行人之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她的视野中有无数的行人,可那些人在一瞬间都被淡化成了无色的影子,变成了冬夜背景的一部分。只有父亲身上随风扬起的单薄外套,和同样随风扬起的斑白头发,在视野的中心越来越清晰。可能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鼻子的酸楚感和内心的疼痛感同时涌了上来,父亲的身影随之模糊了起来。她猛转过头,把父亲已经模糊的轮廓甩出视野,但闭上眼睛的同时,却有一个更清晰的影子深深地镌刻在了脑海之中。

  袁父一边叫着女儿的名字,一边努力追赶着比自己小40岁的年青人,才转了一个街角,就顺理成章地追丢了。不过这次他事后也能找点借口,因为就算是长跑世界冠军也未必能跟上她……或者说根本就找不到她——她已经不在地面上了。

  袁淼淼吐出一口不知积了多少天的泥水,揉着还不怎么痛的头,晕晕乎乎的感觉让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身在何处。
  “怎么这么缺德……”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地面上每天都会出现大小不一的沟坎坑壕。而良莠不齐的施工队,令这些城市伤疤产生了各不相同的杀伤力。例如这个隔离栏上没警示灯,旁边路灯又坏了的“陷阱”……

  “救命啊~~!救人啊~~!”
  在确定自己的手机不如销售商吹得那样善于防水之后,袁淼淼开始呼救。爸爸也好,妈妈也好……陷于在如此境地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向父母呼救的。有趣的是,似乎很少有人会向恋人求救。什么海誓山盟都见鬼去吧,现在她只想要一只能把自己从这个地牢里拉出去的手臂。
  如此呼喊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把嗓子喊哑了。在这个人口稠密度高得像没化开的芝麻糊似的市中心,居然也会有一条一到晚上就狗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小巷。而多次试图自救的行动,也以增加伤口和减少体力为代价告失败。

  “救命……”
  估计就算自己从巷口走过,也未必能听到这鬼打嗝一样的声音。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了,黑暗混杂着泥土和绝望的气息,将袁淼淼团团包围。她不停地抽泣着,不知是因为对黑暗中未知的恐惧,还是因为头上的伤口越来越难受——一抽一抽的疼痛感仿佛正从头上向全身蔓延。害怕、孤独、绝望、后悔,各种负面情绪在她身边狭窄的空间中盘绕着,眼前偶尔出现的光影变化,都像是群魔乱舞的影子。
  在下定决心用行动和语言把自己孤立起来之前,老天就已经用泥土和黑暗将她与世隔绝了。是惩罚?是报应?还是警告?无论如何,袁淼淼已经受够了。难道自己会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的空间里孤独地过一辈子……使劲摇摇头,让自己摆脱这种无稽的念头。
  没事的,到了早上就会有人来救出我的。这样一想,似乎又能平静下来了。也许这样正好,一晚上找不到我,爸爸妈妈说不定能因此更重视我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岂不是因祸得福?正当自己的想法渐渐趋向乐观主义的时候,脑袋上的伤口忽然剧烈疼痛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雨滴碰巧落在了上面,从刚刚凝结的伤口上渗了进去。

  雨越来越大……

  渐渐的,耳边响起了水声,想必是坑里开始积水了吧。当头这一桶冷水,把刚才冒头的乐天思想彻底浇灭,悲观情绪又重新占了上风。坑里干燥的地方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冷,手脚开始发麻……袁淼淼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证据是脑海中正一幕幕地回放着与父母、朋友在一起时快乐的生活片断。现在自己也许是真的后悔了,眼前重演的那些回忆中,与那个人在一起的部分真是少之又少。
  世上真有神明的话,再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吧……如果没有神,恶魔也行啊,灵魂不能都给你,卖一半行吗?灰色情绪过后,自己开始胡思乱想。眼泪渐渐干了,但雨水却把每一寸摸得到的地方都打湿了。

  忽然,袁淼淼听到了脚步声。她赶紧呼叫,但声带却拒绝震动,费劲全力却只发出一些细不可闻的呕哑嘲哳……她拼命敲打土壁,踩踏地上的积水,尽其所能地鼓捣出些动静来……但是,那个脚步声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伸直了耳朵听了半天,还是只听见远处车辆行驶的声音,就像掉下来之后一直以来的背景声。难道神和恶魔都抛弃自己了吗?因为我太不虔诚、太没诚意了吗?那么……就算付出整个灵魂的代价也好啊……

  “喂!下面有人吗?”
  正想着,头顶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年长的还是年少的?是威武的还是温柔的?这些都无从辨别,至少在此时的袁淼淼听来,那就是一个天使从九天之上传来的神谕,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紧接着,一只手伸了下来。许多年后,袁淼淼都记得,那撕破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暗,带着雨水的,微微颤抖的手……那是来自天堂的救赎?还是来自魔鬼的诱惑?无所谓,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好过这个灰暗无声的孤独世界。

  “然后,他把我拉了上去,带我去了派出所。”
  “……不对。”
  “啊?哪里不对?怎么不对了?”
  “我是在街角花园碰到你的。”
  “花园?……啊,那个是我们后来在路上碰到的。你后来还说:‘那天怎么这么多离家出走的女孩子。’”
  “不是啊……那个……”
  “怎么不是啊?”
  “你是被来修灯的电工拉上去的,后来又跑到花园里碰到我的。这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哪有这回事!你老糊涂了?”
  “不……”
  “不什么不呀,这我会记错吗?你居然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都记不清了!”
  “我……我没记错啊。”
  “你明明就是老糊涂了!”
  “没、没有啊……”
  “什么没有!上次那个什么事情你不也是……”

  ……让我们暂时别去管到底是谁的记忆出了问题。总之,在那个下着雨的冬夜,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意外交叉到了一起。当时他们还只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谁也没想到这次邂逅将给他们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又会让他们经历哪些不同寻常的人生体验……

3.1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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